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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兰烬落 ...

  •   她的事越发甚嚣尘上,从都城蔓延到宫内,每一个人都在议论。长乐能察觉到周围人对她的轻微目光,察觉到顾姐姐不经意的深意凝视。

      “也许你该回一趟沈家。”

      长乐一语不发。

      顾氏轻抚着她的手,宽慰地道:“沈家是母后的母族,你是她的女儿,她不会不帮你说话的。只需要出来解释一下,就好了。”

      “所以在顾姐姐眼里,我便是有罪的吗?”

      顾氏解释:“我当然相信你,只是人言可畏。”

      “人言再可畏,我相信我的哥哥不会害怕的。顾姐姐,我没有杀沈霄佑,也没有嫉妒成恨绝了他的后。事实上,如果母后肯听我解释一句,今日的传闻根本不会出现,所以,要害怕的不是我的,而是以言语为刃的人。”

      顾氏端坐在黄木上,目送长乐消失在帘后。

      她控制不住地咬着指甲,嫉妒在灼烧她的心,恨不得追上去,掐住那段像天鹅一样脆弱的脖子。

      明乾宫内,温炤坐在龙椅上想着事情,在一位文官提到某个字眼才抬头看他一眼。

      官员道:“防民于口,甚于防川。众口铄金,积是成非,望圣上早日决断。”

      “如何决断?”温炤问,“一次妥协,然后次次妥协。明明无理的要求,只因谁说话声大便判谁有理吗?”

      “圣上,堵不如疏。曹举人无辜枉死,必须要妥善处理,安抚众学子更是当务之急。”忍受着温炤的目光,官员继续说,“圣上,可将此事拖至会试之前几日,越是临近会试,越忙碌,一心只读圣贤书,久而久之便忘了此事,只是在此前,需要长公主稍作配合。”

      “处罚她吗?”

      官员连忙解释:“并非严厉处置,可以重拿轻放。待会试临近,再由沈家出面,为长公主说情,讲明缘由,施粥行善等等,长公主只需明哲保身几年便可了。”

      这时,冯腾从外面走来:“陛下,陆大人来奏,前几日抓人的官差死了。”

      温炤皱眉,突然道:“陆安成既然管不住,全权交予刘寿,朕要知道到底是谁在都城内搬弄是非。”

      官员慌张:“圣上使不得呀,按祖制,交付刑部与大理寺共审,由都察院稽察,焉能由一个内阉掌审理?这是乱了礼法呀!恳求圣上收回成命。”

      “朕只想要一个真相。”温炤缓缓地道。

      “他想要个真相。”

      温炤的话从内宫传进杨书迟的耳朵。

      他念了几遍,看向旁边的人:“圣上还是没变啊。”

      汪浴问:“不知阁老如何看?”

      杨书迟默了半天,才精神不济地瞄了他一眼。

      那老态龙钟模样,同街边迫衰的老头哪有什么差别,但谁也不敢真把他当做街边老倌。

      汪浴扬了声音:“阁老,此次徐崇年猛然出招,又恰逢举人枉死,卑职彻查发现那位曹姓举人去过明林书院游学,就怕徐殷二人联手啊。”

      “怪不得长了一张鸡嘴。”这次杨书迟的精神跟上了。

      “阁老慧眼如炬,那人跟殷庚泠一个模子,天生好啄人。”汪浴半倾身子,拍了个马屁,“阁老,觉得该如何处理此事?”

      依旧没从他那松皮脸上看出什么。

      杨书迟起了身,汪浴连忙搀扶。待稳了身子,离了他的手:“你先回吧。”

      汪浴迟疑着应了一声,走得十分不情愿。刚过了屏风走到门槛处,冷不丁背后响起杨书迟的声音:“这曹举人有大德啊。”

      汪浴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脚:“阁老是说……”

      他并未回他

      汪浴行了个礼离开了。

      翌日,原本冷落的曹家猛然间来了个有官气的人,虽穿着普通衣服。

      曹家人上去问,只听那人擦着泪道:“曹举人大德啊。”未留下名姓便离开了。

      之后,越来越来的人前来悼念,从穿着不菲到长袍举子,再到平头百姓,人人都来,人人都要喊一声“大德”。

      从坊间传回宫内除了那句“大德”还伴随着对长乐的弹劾。如同寒风将温炤淹没。

      温炤坐在龙椅上注视着匍匐着的众臣。

      “圣上,长公主坏祖宗礼法,丧期锦衣玉食,不居丧礼,此为不忠;抛弃重病母亲,此为不孝;残害幼儿,断绝夫婿之后,此为不仁;不忠不孝不仁,坏天下风气,损天下之德,更辱天下之节。恳求圣上以正国法,以全国体,还天下女子贞节。”

      “圣上,吂州某地御赐的贞节匾额被拒了,且女子甚至自缢身亡,说是受不得如此侮辱。”

      “圣上,随州那边也出事了……”

      冯腾的声音在耳边闹哄哄,温炤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他只觉得阳光充足,将一切照得白亮亮,以致只看到一片黑色的轮廓。

      所有的轮廓在大声呼喊着:“恳求圣上严惩长公主。”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是朕命长公主伴驾回宫。”

      大殿内的声音一顿,接着道:“圣上被人蒙蔽,罪不在圣上,当尽快肃清风气,还圣上清明。”

      先前明艳的大殿刹那间像是笼上一层灰纱,黯然失色。

      “哥哥。”

      眼前长乐的身影逐渐清晰,他定定地注视着她,仿佛想从她的面容读出其他的含义。

      长乐不懂他目光的深意,但那种像是来自神佛的审视,让她有些寒颤。她带着某种试探地道:“哥哥,以后不要太劳累了,刚刚你批奏疏时都睡着了。”

      温炤的脸上带了些烟火:“以后不会了。”

      长乐见他恢复如初,轻轻地道:“这几天宫里有些忙,顾姐姐要忙着祭祀,这是她第一次准备这样的大事,说要我帮忙,以后我很少能过来陪哥哥了。”

      温炤没有说话,他朝她伸出手。

      长乐顺势靠在他怀里,声音被他身上的龙纹吞没:“我没有做这些事……”

      “我知道的。”

      杂沓的脚步声渐渐靠近,直到停在顾氏面前。

      顾氏放下手中的礼章,看见长乐微红的眼角,一股快意涌上来,可她不得不言不由衷地安慰这位小公主:“这事很快会过去的。”

      在顾姐姐的宽慰中,长乐感受不到一丝温暖。事实上,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在这漫长的缠斗中,不管她以何种姿态夹杂其中,最终将走向毁灭,会是她的哥哥。

      长乐走后,温炤的神色变得沉静。

      “真相永远是真相,它不应该被掩埋的。”他抬起头道,“摆驾俪坤宫。”

      温炤穿过两侧恭立的宫女,向沈太后走去。

      沈太后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到来,她立在窗边。

      温炤盯视着他的母亲:“母后要如何才会收手?”

      沈太后维持着平静:“你和她一样没有将我当做母亲。”

      “天下没有像母后这般狠心的母亲,将自己的孩子牢牢地栓在自己手上。”他的声音饱含某种情绪。

      “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愤怒,就像个被人欺负了的小孩,身为你的母亲我真是高兴,但是你该明白欺负你的不是我。”沈太后厉声地道,“你该看清楚你的敌人到底是谁!你像防贼一样防备着你的母亲却将那些贼当做朋友!他们偷你的家产时你默许,因为他们理由充当,我呢?我不过是提个小小的要求,你便反驳。”

      沈太后步步逼近:“你比娴娴还懦弱,还耽于不切实际的幻想。你瞧瞧她不过一步走错,便换来满朝指责,更何况你。如果大鄢有一日灭亡,它一定是毁在你的手上,没有人会和狗做朋友,你偏偏做了。你让那群人误认为他们从你这里得到的任何东西都是理所应当,现在他们反抗你了吧,要将你最爱的妹妹杖责。”

      “这个世界需要公正与真相。”

      “但皇帝不需要!”沈太后看着自己的儿子,“我以为当年在你选择为徐崇年掩护时,你已经抛弃了你的幻想,事实上你仍然这样天真,你没有从你的父皇身上学到任何东西。”

      “难道和你们一样任意剥夺他人的性命便是合格的皇帝吗?那是何其得悲哀!”

      “你想要的真诚在这样的地方只会断送你的性命。你不想这样做,为何不想想我和娴娴寄托在你身上的命运?你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的,你担负着我们的命运,担负着大鄢的将来,这是你生来便注定的。”沈太后握住他攥紧的手,“现在,你应该带着你的愤怒去做你任何想做的事,这是你的与生俱来的权利。”

      “包括将沈霄佑的事说出来吗?”

      沈太后始终注视着他,脸上露出包容的笑:“你当然可以的。”

      温炤将手拿出:“母后,我敬佩你,我也恐惧你,你何时才会察觉到你正在逐渐变得冰冷?”

      冯腾跟着温炤离开。

      宫内恢复安静,沈太后保持着最初的姿势,手中残留的温度在慢慢消失。

      “他总有一天会理解我的。”她的内心又恢复了平和。

      温炤带人令人惧怕的平静回到明乾宫,内心却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起伏,他的脑海中似乎有两个人在争吵,将他的心搅得天翻地覆。

      “陛下,奴婢将太医喊来吧?”冯腾试探。

      “刚刚批得奏疏呢?”

      布满血色的眼将冯腾吓了一跳,他拦住着温炤拿奏疏,劝道:“陛下,奏疏以后再批吧。”

      温炤高声道:“罔顾事实,不配当御史!喊刘寿过来,朕要将这人廷杖五十!”

      他突然咳嗽起来,好似要将自己的心咳出来。

      “陛下!太医呢!”

      温炤病了。

      一簇惨淡的冬天阳光照在他的床榻。

      长乐一进来便看到他直愣愣地看着床帐,她坐在床边问:“哥哥,要喝点水吗?”

      她拿着放温的水沾了沾他的唇:“你高烧了好久,一时好了又一时烧了起来。哥哥,我很担心你。”

      “这几日朝堂怎样了?”温炤问。

      长乐摇摇头:“没有什么事。”

      他闭上了眼,扯出一个笑。

      长乐急忙补充:“他们只决断些小事。”

      温炤按按她的手:“朕没事的。”

      长乐看着他的手,想起什么笑了:“哥哥还记得当初我发烧的事吗?”

      温炤虚弱的笑了,轻声道:“小臭虫。”

      长乐羞恼地瞪着他。

      沈太后站在门口,透过珠帘望着自己的女儿和儿子,在内侍一声“太后到”中,这一幕变了。

      女儿恭敬地退在一旁,儿子颤抖着直起身子。

      温炤道:“母后,儿臣无事的,咳咳咳。”

      沈太后道:“好好躺着吧,以后莫要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温炤慢慢躺下:“儿臣知道了。”

      沈太后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闲聊了几句,皆是不痛不痒的话。

      离开时,长乐跟着她一起。

      在她要上辇时,长乐道:“母后,我愿意。”

      沈太后未转身,她坐上去,直到远离明乾宫,她显现出从未有过的疲惫。

      灰茫的天际,飘下雪花,一点点覆盖这座皇城。

      长乐折返,榻前已有了顾姐姐。

      对于哥哥的生病,顾姐姐表现出和常人不一样的热情。

      顾氏拿着调羹道:“娴娴,这几天你也累了,西屋放着热汤,你也喝点吧。”

      长乐看了眼温炤,被领着走了。

      顾氏盛了一清汤,喂到温炤嘴边:“圣上,尝尝妾为你煲的汤吧。”

      温炤看着她如花的笑靥,并未张口。

      夜晚,温炤平躺着道:“皇后,还是让冯腾来照顾了。”

      顾氏道:“没事的,圣上这些天的擦身也是妾做的,妾习惯了。”

      温炤无言,他偏过头,准备入睡。

      顾氏替他拉了拉被子,慢慢挽着他的胳膊,注视着他丰俊的侧脸:“今夜,妾终于不孤独了。”

      昏暗下,顾氏满足地笑了。

      未过几刻,侧卧在榻上的温炤坐起,命人喊来冯腾:“咳咳咳,朕要拟旨。”

      “圣上,明日再议事吧,你需要休息。”

      温炤挣脱她,由冯腾扶着离开。

      “陛下,拟什么?”冯腾研好墨。

      暗淡的灯火毫不留情地在温炤的脸上流淌着,仿佛只消一眨眼,他便会在眼前消失。

      “拟旨……送长公主出宫,以后无诏不得入宫。”在烛火颤动下,那张侧脸异样得妖美。

      冯腾一阵心跳加快,思绪联翩,他发现圣上真的在笑。

      腊月下旬原应是喜气洋洋,而长乐却觉得凉意入骨。

      “长公主,接旨吧。”

      她微合着眼,全然不配合。

      “殿下,这是圣上的意思。”冯腾小声地解释,“圣上只想让殿下避避风头。”

      “哥哥为何不亲自同我说?”

      “圣上病了,怕过了病气。”

      长乐又问:“母后也同意送我去寺里清修?”

      “如今沈老夫人病重,殿下是为沈老夫人祈福的。”

      “也便是,我留在这只会陷他们于不义?”

      冯腾沉默。

      长乐望着窗外的雪,神色恍惚。

      她回到她想停留的地方,可曾经的心安再也没有了。

      寺庙的生活孤寂而清贫,在佛前她没有为沈母祈福,只为自己的哥哥。

      阁楼成了她最喜欢的地方,在夕照下将余辉中的皇城收在眼下。

      被拘束的平静使得她逐渐暴虐。

      日复一日地诵经,日复一日地看着月亮圆缺变化,从若有所思到若有所失,她开始讨厌会让她沉思与幻想的夜晚,渴求听到更多关于皇城内的消息。

      终于,在听闻哥哥将百位朝臣廷杖之后,她迎来新的圣旨。

      她记不清多久了,只记得现在身上的衣服换成了薄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准长乐长公主削发为尼,收回温姓,赐法号妙静,封护国法师,赐腰牌。”

      长乐从惊天的诧异中醒来,她抓住宣召的人问:“出什么事了?”

      那人哽咽地道:“圣上……崩了。”

      长乐推开他,毫无目的地奔跑,早霞铺陈的天空,同横尸遍野的战场毫无二致。

      夜气未尽的风吹打着她的脸颊,更远的地方,响起沉闷而混乱的钟声。

      晨光中的建筑,棱角相叠,翼楼凌空,仿佛在黑夜中新生。唯独远处皇宫,如同被蒙上巨大的黑暗。

      她不相信,即便在她眼前发生,她也不信。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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