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刁民想修仙》荀香九

7、机锋

　　穆天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那人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只好举步走去，停在桌前，犹豫片刻，学他的姿势在桌前坐下。一屈腿，才发现衣服上本有斑斑点点的血渍，被白雾缠绕过的地方却布脆如纸，他挽起裤脚，皮肤上浮动着一层冻伤般的红痕。

　　穆天语挽起袖子，手腕上的红痕正渐渐褪去。想起刚才被白雾环绕的凶险，犹自心有余悸。如果不是龙爪的温度，他现在可能已经彻底成了孤魂野鬼，更别提坐在这里了。

　　他坐了这么久，那人仍然装模作样地闭着眼睛，穆天语只好干咳一声，说：“这位真人请了，在下穆静，字天语。得蒙垂青，以凡人之资，妄想羽化登仙，不知道真人看我有无根骨，能否成才。”

　　那人眼皮微动，一双眼睛半睁不睁，淡淡地道：“自然是有的。能走到我面前，就有这份可能。”

　　他说话的口音有点耳熟，神态间也似曾相识。但他三缕长须，白衣高冠，像刚刚从古画上走下，形貌如此古怪，一旦见过便不应该忘记。穆天语打量着他，狐疑地问：“这位真人，在下是否在什么地方和你有一面之缘呢？”

　　那人抬起眼睛，道：“聚散若浮云，恩义如灯火。前尘往事，公子何必念念不忘？”

　　穆天语苦笑，说道：“好吧，那。既然我有修仙的缘分，我该怎么办呢？”

　　那人未语先叹，叹气声漫长而沉重，像呼出水烟袋里最后一口烟圈。“古来修仙之路慢慢，公子或许听闻过狐仙狸鬼对月吐纳，以求飞升，殊不知仙界亦如凡间科举，通过考试之人方能正式成为仙君。其实修仙又有什么好了，不过是名缰利锁青春常驻，又怎比得上悠游山川俯仰天地来的自在？”

　　穆天语一怔，没有回答。那人抬起眼睛看着他，说道：“天下之大，却让我遇上公子，不知是奇遇还是不测，公子，此去小心……”

　　穆天语听到“奇遇”二字，矍然一惊，失声叫道：“是你！”这人竟然是把他带到万华楼的马车夫。当时他身穿车夫服饰，现在换了一身修道衣服，又长出了三缕胡子，说话正儿八经，变化太大，但他说话带点中州口音，特别是奇遇的遇，说成了怀瑾握瑜的瑜，这总是赖不掉的印记。听他叫破身份，那人脸上终于带了点神色，不再假模假式地乔装陌生人。

　　穆天语直视着他，越是细看，车夫的面容越从他仙风道骨的脸上浮现出来。他垂下头，抿着嘴镇定片刻，抬头问道：“你是故意送我去万华楼的吗？”

　　这次换那人默然无语，其意不问可知道。穆天语自嘲地笑了笑，又问：“你和应婉儿是认识的吗？”

　　那人再次默然。他的沉默是无需辩白的承认，而不是心虚得不敢出声，穆天语和他久久地对视着，雷击的苦痛鲜明地复苏了，从发根开始感到一阵无法控制的战栗。穆天语问：“是应婉儿让你送我去万华楼的吗？”

　　这次假冒车夫摇了头，开口说道：“是贫道自作主张送你去的。天衢星位方圆十里，只有两位穆公子的命格与龙息相合。坦白来讲，穆公子你的命格远不如令弟，然而令弟万万不肯出门，贫道只得退而求其次，幸好穆公子愿意挺身而出英雄救美，才能顺利打开太上惊雷阵。贫道代应姑娘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穆天语毫不掩饰地抬头望着天花板，大刺刺地受了他的礼，心里憋着一股火发不出来。这人摆明了是把他当猴耍，还“退而求其次”，好像他在英雄救美上都不如穆安宁天生来得适合，空有侠义心肠，却没想到黄雀在后，竟然为了个女人丢了性命，若是他见色心起也就罢了，然而他甚至不喜欢女人。

　　那人见他脸色难看，笑道：“穆公子死了这么久，气性还这么大？所谓今生事，前世缘，诸事皆有缘法。况且公子也是自己想去，何必一味推脱。”

　　穆天语险些气歪了鼻子，怒道：“我怎会想在我爹的忌日去逛青楼？”

　　那人道：“亲人逝世，当图一醉，醉于醇酒，醉于美色，又有什么不同？”

　　穆天语不想再听下去，客气地一拱手，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得罪了。多谢道长一番好意，在下就此告辞。”

　　那人扬起一边眉毛，问道：“公子现在是孤魂野鬼，离了这里，要去什么地方？”

　　穆天语长长吸一口气，说：“不道长挂念了。天大地大，总有地方可以去，就算是孤魂野鬼，也不至于无家可归。”

　　那人笑道：“怎么。穆公子忽然改了心意，不想复生，想着一心当鬼？”

　　穆天语冷笑道：“做鬼也好过在你们手下当个提线木人。”

　　那人嘴角牵动，似是完全忍不住喷薄欲出的笑意，勉强正色道；“既然如此，穆公子不妨推一下大门。”

　　穆天语回头看了一眼，这房间没有窗户，出来进去都只能靠同一扇门。此刻那人特地叫他推门，自然是在门上安了什么机关。穆天语站起身，走到门前，先不贸然出手，而是仔细打量，再怎么打量，也不过是一扇小而薄的木门。他抬手抵在门上想向外用力一推，连用三次力都如泥牛入海，薄薄的木门连抖都没有抖。

　　穆天语又推了两下，仿若蜻蜓撼石柱的效果让他额头沁出了汗水，这手感和拎起殷策的笼子没什么不同，他侧耳倾听，屋外一片。静，没有雷声，也没有风声，可惜墙壁上没有窗户，看不到窗外是否闪烁着电光。

　　那人在他身后窸窸窣窣地站起，发出伸懒腰的慵懒声音，等他伸好了懒腰，活动好了筋骨，才施施然地说：“穆公子，别费力了，你刚才喝了我们的茶，忘了吗？”

　　穆天语咬紧牙关，缓缓转身，背靠着木门，此刻他唯一能表示愤怒的举动就是狠狠瞪着那人。那人恍若不见，徐徐说道：“晋朝王质入山打柴，遇见两个老人对坐下棋。老人给他一枚大枣，吃了便不觉饥渴，观毕棋局下山，手里的斧柄都已朽烂。是棋局精彩绝伦，令人流连忘返，还是因为他吃了仙人的大枣，不能离开烂柯山？”

　　穆天语喉头吞咽了一下，有心把刚才喝下去的茶水吐出来，然而他现在渴得要命，别说吐出来，就算再有十几杯也喝下去了。那人微笑道：“自古以来，便有不成文的告诫：不要吃陌生地方的食物，连水都不能沾一沾。现在穆公子是打算在门口站到天荒地老，还是过来让我带你去跃龙林？”

　　穆天语朝天翻了个白眼，说：“跃龙林？不会又是青楼吧？”

　　那人笑道：“怎么，难不成在穆公子眼中看来，天下除了青楼，就没有别的去处了”

　　穆天语咬紧牙关，从鼻孔里不屑地哼出一声，说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是不是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叫不要和陌生人离开？”

　　那人笑道：“穆公子真是小孩儿脾气，好吧，是贫道失礼了，穆公子可称呼我的俗家名字：殷临，”

　　穆天语喃喃念了两声，道：“你姓殷？那你修仙后叫什么，和殷策有什么关系？”

　　殷临笑道：“以前欠了他一个人情，也算有点关系，可惜贫道早不是仙君了。穆公子，既然决定了咱们就快上路，时间不等人，有多少话以后再问不迟。”

　　穆天语把手往殷临手中一摔。殷临笑着说了一句“手劲儿不小”，反手握住。穆天语只觉得眼前一黑，耳边风声凛然，片刻后，他已站在一间比“飞升”还要小的隔间里，面前是一张大木板，木板上摆着文房四宝，身边是薄薄的白玉色板子，把他和别的房间隔开。从他站立的地方能看到前方不远处的门口，两边分别站着一个穿黑袍子的人和一个穿白袍的人，两人手中各持有一卷东西，每当一个人走过他们面前，那两个卷轴就同时明亮起来。

　　殷临抽出手，示意他赶快坐下。穆天语见对面隔间的人已经坐下，拉过椅子坐好，问道：“他们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殷临站直身子朝他一笑，穆天语忽然注意到，殷临穿的袍子不是普通的道袍，而是和门口那人同款的白色滚蓝边袍子，只是刚才他坐在斗室里，蓝色和白色都暗淡无光，现在光芒明亮，蓝缎子在阳光下像一小片熠熠发光的海洋。

　　“这里是修仙考试的考场。”殷临说，“婉儿不是答应你了？如果你通过考试，就可以回到凡间。那么，祝穆公子过关斩将，一路顺风。”

　　他转身要走，穆天语急忙叫住他，见他对面隔间的人朝这边看来，把声音压到最低，问：“我不明白，考试……？考什么？如果我不能通过呢？这个考试我根本没有准备过，如果我失败……”

　　殷临向地面一指。穆天语低头看去，只见地面闪着比刚才明亮得多的光，纤细的光芒形成了一个明显的脚印。穆天语急忙抬脚，又试着往旁边挪了两步，明亮的光点跟着他的脚流转，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一般。他忽然想起蓝袍兄弟在追捕他之前曾经说过一句话，问道：“这是天罗地网？”

　　殷临露出赞叹的神情，说：“这就是天罗地网，疏而不漏，能够感应你的前世今生。”

　　穆天语半是嫌弃半是惊愕地皱起脸，说：“前世今生，那还考什么……”

　　“考题我也不知道。”殷临平静地说，“不能通过的话，以穆公子残命的状况，应该会被送往地府。不过凡人皆有一死，穆公子大可不必担心。”

　　穆天语暗悔自己不该问他问题。应婉儿和殷临摆明了希望他赶快去死，只不过穆天语见义勇为而死，于谁都说不过去，要是没有通过考试而死，也算是死得有理有据，很令他们安心。他叹了口气，拿过木板上捆成一团的纸卷，见纸卷外的血色丝带上绣着金黄色的篆字，一个一个辨认过去，竟然是“修仙资格考试”。

　　穆天语放下卷子，无谓地耸耸肩，又盯着门口的仙君看了一会儿。大概是仙考镇里走了一圈，已经熟悉了仙人的长相，那两人看起来和普通人并无什么不同。

　　大概修仙就是需要资格的，要么有慧根，要么有仙骨，普通人终其一生都在炼丹服药里打转，哪知道正儿八百的修仙是像科举一样答卷子。说不定成绩也是要写在黄纸上供后来人观瞻，优胜者插花骑马游街，失败者凌迟处死，举全家之力让一个人考上，其他人跟着青云直上鸡犬升天……

　　穆天语正胡思乱想，忽听一声锣响。刚才站在门口的白衣仙君走到前面，双手负在身后，朗声说：“第一科修真述道，共计一个半时辰，开始！”

　　前面一排人全部拿起卷子，三下两下展开卷子，埋头奋笔疾书。穆天语愣了一下，伸手拿过卷子，血色丝带触手脱落，卷子自动展开，一行小字映入他眼帘。穆天语一看，顿时一怔，竟然是他看过的稗官野史、狐仙怪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