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无续》林非同

12、其十二

　　其十二 【 直到很多年以后秦无续才明白，颠倒众生不一定是有倾国倾城的容颜，喜欢上一个人，爱上一个人也不一定是因为她回眸一笑百媚生，有很多时候，那个颠倒众生的女孩，更多的是因为她的倔强，她的开朗，她的勇敢。】

　　这一晚秦无续很久都没有睡意，他想了很多，比如活下来以后，比如他到底要不要留下来。
　　还没有想完，洞外就传来一声刻意压着嗓子的声音。
　　“浑人，你睡了吗？”不用猜，肯定又是祝安宁。
　　秦无续默默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祝安宁偷偷摸摸地走到秦无续身边，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浑人！你睡了没有？”
　　“睡了也被你吵醒了。”秦无续翻了个身，祝安宁被吓得一蹦三尺高，她捂着胸口心有余悸地后退，“哇你个死浑人，干嘛要吓人啊！”
　　秦无续坐了起来，看着一惊一乍的祝安宁，“这么冷的天你不睡觉干什么呢？”
　　祝安宁一挥手，丝毫不避嫌的坐到秦无续的床边，“睡不着找你聊聊天可以吗？”
　　秦无续不可置否。
　　“浑人我问你，你是不是想走。”祝安宁低着头，左手抠着右手的绷带。
　　秦无续愣了愣。
　　石床挺高，祝安宁坐上去以后两只脚就挨不着地，她晃悠着两只小脚，嘴里念念叨叨。
　　“我知道你想走的，看得出来的我。”
　　“江卓弈没有那么简单，我留在这里迟早害了你们。”秦无续低声说。
　　祝安宁不说话了，她可以不怕连累，但是她不能连累整个村子。
　　两人之间忽然就这样沉默了。
　　“我出世的时候，祝家正处在巅峰，在江湖里拥有无可比拟的声望。”过了很久，祝安宁忽然出声，秦无续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祝安宁的声音在颤抖，“数不清的达官贵人，江湖游侠来找老爹打造兵器，以前老爹年轻气盛，不管正邪，只看银两，所以我从小就拥有很多东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你知道我生辰的时候办了多大的宴席吗？”祝安宁抬起两只手，夸张地围了一个圈，由于右手僵硬，所以看起来有点滑稽，“这么大！”
　　“好多人都来了，我记得还有几个王爷呢。”
　　“当时我爹有了银子就不喜欢我娘了，他把我娘关在一间小院子里，不让她出去，也不去看她，我肯定跟他闹啊，我偷了他锻造好的兵器，拿出去折一半的银子卖掉，卖了以后啊，我就去找那些姨娘，把银子摔在她们脸上，让她们滚蛋！”祝安宁声音越来越低，牙齿咬得紧紧的，“真他娘的解气！”
　　这是秦无续第一次看见祝安宁这么生气，那双清澈的瞳孔里面像是有个愤怒的小女孩，想要跳出来把那些欺负娘亲的人都狠狠地咬上一口。
　　倔强又弱小，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的母亲。
　　“我以为这样老爹会生我的气，会揍我，会把我赶到娘亲的院子里，那样我就可以和娘亲在一起了。”
　　“可是他没有啊，他说卖了就卖了，兵器打出来就是拿来卖的。”
　　“我还以为我把那些花枝招展的姨娘们都赶走了，老爹就会回心转意，会想起娘亲的好。”
　　祝安宁眨了眨有些湿润的大眼睛，喉头有些哽，“可是没有啊，过了没有几年，祝家被抄家了，所有的银子都没有了，抄家的时候，一个大胡子小兵想要来抓我，娘亲出来求他，让那个小兵抓她，她被那个小兵拉到了房间里，撕烂了衣服，那个时候她还对我喊，安安，快跑。”
　　安安，快跑。
　　这是一个弱小的母亲，最后能给女儿的保护。
　　“我无数次想要回到那个时候，将那个禽兽碎尸万段，将娘亲救出来，可是我如今再生气，变得再厉害，也无济于事了。”
　　这才是真正的悔恨，恨天恨地恨神佛都不如恨自己。
　　“你看我多没用啊，多没用啊……”祝安宁抬着头，轻轻地笑着，泪水无声地划过脸颊。
　　“后来是师傅救了我出来，活下来那几年我每晚都睡不着，每晚都是娘亲惨白的脸，每晚都能听到娘亲对我说，安安快跑。”
　　“我跑出来了，我没事了啊娘。”
　　祝安宁声线嘶哑，垂着头，泪水如同断线珠子一般，在米黄色的百褶裙上印出灰色的小圆点。
　　她还记得很多，记得活下来以后，跪在萧瑾的屋前求他教武功，萧瑾不答应，追云一派，武功传男不传女。
　　她还记得，她跪了很久，跪到两条腿已经没有了知觉，跪到站不起来，跪到晕在了萧瑾的门口。
　　萧瑾最后带她来到了悬崖边，对她说，你跳下去我就教你。
　　祝安宁甚至没有犹豫，纵身就跳了下去。
　　她听到了烈风的呼啸，看到了云朵的移动，再之后她又站到了悬崖之上，萧瑾救了她。
　　萧瑾对她说，你的心愿这么大，总会成功的，我相信追云一派的武功不会在你手上失传。
　　于是祝安宁开始拼了命地学习武功，追云一派轻功最负盛名，祝安宁为了学习轻功去到了一个有瀑布的地方，无数次从上面往下跳，无数次被水流击昏，险些窒息在水里；无数次被水流冲走，撞在石头上，撞出一身的淤青……
　　“你知道吗？我终于学会了江湖里最厉害的轻功，我可以从悬崖上跳下去而不死，我可以从瀑布上跳下去而不伤……”祝安宁居然笑了起来，笑得无比难看，“可是我再也跑不回那一天救娘亲了……”
　　她扭过头，一双被水雾浸湿的双眸看着秦无续，“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原谅了老爹；即便是这样，我还是要开开心心地活下来。”
　　“我的命是娘亲换回来的，我一定要好好地活着。”祝安宁一字一顿，无比认真。
　　秦无续有些晃神，那双眸子，灵动而又清澈的眸子倒影出了他面若金纸的模样，懦弱而又无能。
　　祝安宁跳下石床，慢慢向外走去。
　　“我想告诉你，人不能因为害怕失去，就不再拥有。”
　　“活下来，浑人。”
　　娇俏的身影走出了石洞，秦无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很多年以后秦无续才明白，颠倒众生不一定是有倾国倾城的容颜，喜欢上一个人，爱上一个人也不一定是因为她回眸一笑百媚生，有很多时候，那个颠倒众生的女孩，更多的是因为她的倔强，她的开朗，她的勇敢。
　　以及，她在你最懦弱的时候用她的愤怒打醒了你，在你最无助的时候用她的方式温暖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