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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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木槿花萧
柳如是倚窗看着面前的残局，原本清晰的思路，明确的走向，已经被一层薄雾笼罩住。
幽深天幕被明月染得绿烟袅袅，分明是花好月明。
隐约的薄光被轻风吹得摇摇晃晃，桌上的博山炉里焚着檀香，淡白的青烟逸出。
这是一座小亭。前后为一片荒凉之地。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辰，完全是因为等他。
因为她知，终有一天，他会经过这里。这是他曾经对她说过的。她深信不疑。
檀香味随风逐流，静沁无语。伴随的，是细碎的脚步声，柳如是远远望着对方明朗的五官。刚毅的轮廓，清淡的眉眼，那都是她所熟悉着的。
她突然便雨打落花般，颤颤地，哭了。
她唤，“少安。少安。”
那是一名男子，俊美无俦的男子，身手背着陡大的东西，用白布遮掩着，似是一把古筝。
1
在镐柳镇，在人人都忌惮人人都不会提及的柳俯，有着一对令人羡慕的胞胎姐妹。她们恍若烟雾，似梦似真，美得不可方物。
人们都预言着，这是上天难得一次没有瑕疵的恩赐。沾染上的，会是无尽的福气。为此，柳俯开始让人们所提及。他们以为，多年前在柳俯那怨鬼，已然远离了柳俯。
柳俯里，那玄武石的城墙，那白色柱子，那碧色美人，本该是人羡人妒的事情，柳家二小姐，却不知染上隐疾，气息奄奄。靠着每天的汤药过着日子。
柳老夫人痛心疾首，一再喃喃道，诅咒，这是诅咒。柳家的诅咒。
传说，柳家每两代会产下一对双胞胎。待到年方十八时，便有一人会因另一人而阳气消损，继而化为鬼魂，继续对下一代诅咒。能破解的，便是相安无事的人，找到自己的幸福。
没人知道这是谁下的诅咒。只知道，这诅咒的最后，始终都以血染而终。
柳才染，柳如是的妹妹。几乎一模一样的容貌，只是，如是生性文静，让人忽略了存在。而才染，生性好动。深得老夫人的喜欢，柳老夫人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两人除了气质，便是在如是的柳眉边，有那么一颗美人痣。
十八年，两人一直相亲相爱。宛如一体。她们一起笑，一起哭，便是连摔跤，也是一起痛。只是奇怪的是，当柳才染病倒是，如是并没有感到任何的痛苦。
柳才染倒下的第二天，柳老夫人便软禁了如是，将她索进了房里，不让她见柳才染。如此，一天两天。直到，柳俯请来的名医开始对柳才染的病摇头，直到，柳才染终日下不了床，柳老夫人才将之放出。并且只献于半晚。
那天，柳老夫人坐在厅堂前，面无表情的。皱纹在脸上蠕动着。她说如是，你听说过我们柳家的诅咒吧。
如是乖巧点头。
碧纱窗，烛影摇摆不定，此时她放才发现，身旁的丫鬟，依然被谴退了去。
可有心系的男子？柳老夫人又问。
如是红了腮，却只得如实点头。
在她心中，早已装下了那个带着英挺剑眉的他。沈少安。
凝视如是半响，柳老夫人叹气道，那么，你便去找他回来吧。只是，只能三更天后方能出门。
柳如是不解，又在看到了老夫人那严肃的面容后抿上了嘴。她从来就只能听从，不能反驳。自爷爷逝世后，柳老夫人便是柳俯的当家，俯里前前后后，都是老夫人打理的，她们，亦是她一手带大的。只是，如是，从未见过柳老夫人的笑容。
只是，她恋慕的人，要到哪里去寻踪觅影？
于是，每每三更天时，她便守在孤亭里，等待着。
2
男子微微张了张唇，哑然在脸上一闪而过，走上前去，认清确实是叫着自己，便毕恭毕敬起来，小姐，你认识我？
柳如是怔了，她想过千种万种可能，却未曾想过，他，依然将她忘了。难道，三年前那场爱恋，还是敌不过时间的流逝？
对于在这样的时间里出现的女子，并且相是与他相识，沈少安有片刻的怔然，却是很快又恢复过来。再次相问，小姐，你可认识我？
她那翦水秋眸里，更是楚楚可怜，是疑问，是无奈，也是绝望。上前一步，纤纤细手扯上了他的长袍。
你不记得我了么？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沈少安蹙了蹙眉，不着痕迹地躲闪了她的碰触。小姐，我只是一名琴师。并不是小姐所认识的人。
柳如是定定地看着对方，两人眸中，却意外的平静，似是明撩，又似犹豫，初夏下余晖昏撒在月白身影上，幻化为绚丽的光华，印入眼底深处，一纤一毫，重捶轰入。
良久，她转过身去，幽幽地开了口。道出那年那月的情事。
三年前，她与他相遇与长安街上。当时的他，尚且只是一名廖困书生，与他相恋，却是她不悔的事。为怕柳老夫人反对，两人便私下相会。
那时的他，闻弦歌而知雅意，举杯酒而谢良朋。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并且造化颇高。
当时她给他讲乐事，宫，商，角，羽……
他听一遍就能轻而义举地将她弹的音，曲中的情感一一到破。他会顽皮地将她怀中常抱的五弦琴比做生烟暖玉。他会在半夜之际浑然掷笔狂歌，且拉着她琴笛相和。
直到被柳老夫人知道。老夫人派人强行将两人分开，将她软禁在了庭院深深的房屋里。再出来时，却已没了他的消息。
再次去到当时他们相会的地方，却发现了一张纸张，上头是他刚劲的笔迹。
他说，我会再回来的。
只是一段平凡至极的恋情。却让他无语了。
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因为，在他的生命中，并无这样的一段往事。又让他何来的感触？于是他选择沉默。
柳如是转回身，拉进了两人的距离，道，你真不记得我们那将近半年的相处？
沈少安缓缓点头，叹了口气，小姐，我只是一个琴师，并不是小姐口中认识的少安。
柳如是绝望得退后了。琴师？她敛下了眉眼，将眼角的泪珠抚去，那么，可否请沈先生到我柳俯当我的琴师？然后微微一笑，我叫柳如是。
天意弄人，造化弄人，缘分弄人，岂已是一个错字，一个悔字可改变？
3
初时柳老夫人并没有为难沈少安，见到如是带回他，却只是微微点头，并未说些什么。
于是每夜，沈少安便教柳如是抚弄琴弦，明知她的琴艺，却仍应了她的要求，将他所会的曲子一一呈现出。
一盏盏灯，似团团火卒镞婆娑迷离，月下的囊萤，精灵一样偏偏飞舞。
停在陡长的走廊间，闭目养神，倾听古老的韵律。
那是熟稔的曲子，凿切错杂，似沧海桑田，似相思欲狂，他听得出。那样浓厚炙热，欲遮还露的挣扎，仿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又展现在眼前。揪心泣血，痛断肝肠。
那是他所爱的曲子——《断肠曲》。
长长的睫毛凝结着露珠，任谁也无法看清她水漾的眸中，此刻流露出怎样的神色。
待到琴声高潮处，琴弦却忽地，断了，将白皙的手指割破，暗红的血，一滴一滴地顺着琴弦落了下去。
你的琴艺造诣很高，为何还请我回来。他淡声问。听不出有任何的波澜。
我要你恢复记忆。她站起身，不理会手中的血迹。
未曾发生，又何来的记忆？沈少安说得有些无奈，因她的固执。她的深情。
你当真舍得辜负我？她侧着身子，隐忍着泪，让他心下不忍。却也只是徒劳。
他伥叹，撕下半截衣袍，拉起柳如是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之包扎起来。
他不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每每教与她琴艺，他便觉，自己会感染到她的痛，她的痴，继而爱上她。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幽幽地开口，她缓缓抽出依然包扎好的手，走到琴弦旁。又问，你可知，我还有一个妹妹？
顿了顿，他道，略知一二。
奶奶说，只有得到了我心系之人的爱，我妹妹方可获救。她转过身看进他的眸子，我的身上，背负着两个人的幸福。且不道你会否能记起往事。你说，你可会再次爱上我？
道出“再次”时，柳如是狠狠地打了个冷战。
沈少安沉默不语。
妹妹，生得与我一模一样。我们青梅竹马。感情甚好……她抬头，眼神坚定。也罢。即使你记不起我，我也会让你爱上我。
话毕，柳如是便转身复往房里走去。
她，无论任何时候，都是宁愿飞蛾扑火，而换取他的回眸一瞥。
似乎她，又再次追逐上了他的影子了。
天将既白时，柳如是回房，只觉浑身乏力。
刚走上前一步，一道苍老的声音便回响在房中。
如是。
柳如是一惊。奶奶。
柳老夫人坐在床榻上，依旧是面无表情，在稍亮的屋子里让人顿时毛骨悚然起来。
当初我交代你的事，你可有忘？冷冰冰地语调。
如是未忘。
柳老夫人站起身，唇一动，似欲说什么，眸子一转，却又忍下，微微一笑，道，尽快把事情办好吧。随即往门外走去。
柳如是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急急地唤住她。
奶奶！或许……或许这个沈少安不是当时的沈少安。
本以为老夫人会发怒，却不料她笑了，如是竟觉诡异。
如是，你爱上他了？像，三年前一样？同才染爱上同一个人？
只几句似云淡风轻的试探，便让如是颤抖起来。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柳老夫人挺了挺腰，回过头又道，罢了，你只要知道，你没资格夺走才染这份幸福就是了。
话毕。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这次，天真的亮了。刺痛了她的眼。
4
是的。三年前，与沈少安相恋的，并不是柳如是，而是，柳才染。柳才染，才是她的姐姐。她们，同样有着过人的才艺，只是生性温和地她，比起才染，对琴艺，更多了份灵气与执着。
其实，她与沈少安相识早过才染。
那天，时值三月初，湖潘春风送暖，柳阴丝丝弄碧，便是在那湖边相识，她甚至记得，他当时那轻浅的微笑。看似平和，绝尘脱俗，骨子里，却是对天下碌碌苍生的嘲讽，温柔的鄙夷。
那一天，他与她对弈了一场，她输了，本约定翌日再次拼比一场，他却失了约。
而再一次相遇，他的身边便多了一个柳才染。
才染说，当时的他，看到她，便一把抓过她，要与她对弈。是这样相识。
如是只觉得造化弄人。却未与沈少安相认。
而当初，在荒亭里等，便是打定了心思要他把她当成才染一般的爱。三年前，他们这般恩爱。她自知，她已插足不上。
其实如是知道，那柳家的诅咒，并不是只要她得到了幸福便可解除的。而是，在男子爱上她后，用柳家的家传宝染霜剑一剑刺入男子的胸膛，方可破解。
奶奶的意图，便是这个吧？
这样的情形，她该如何是好？
在情爱的世界中，所谓得到，便意味着失去，这是不是，爱的代价？
5
柳如是抚了抚头，感到丝微的力不从心。有种昏眩的感觉，往常的她是晚上夜行，直至天白才开始睡下，而沈少安，也陪着她一起，颠覆了时间。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只觉，自沈少安来了之后，才染的病，便开始有了好转。只是柳老夫人依然不让她接近才染。声称，怕传染。
不知为何奶奶会隐瞒有关于才染的事，让她惶恐不安得连熟稔的琴曲弹得也显得漫不经心。
心思不在琴上，又何必再弹下去？身后，沈少安的声音低沉地响起。
明明是夏季，风却大极，呼啸来湿润的腥气，大约有一场暴雨要来临。
柳如是重重地按下了琴弦，发出了杂乱的“铮铮”声。扯动着嘴角，这首，是两人一起弹的《忘川水》。以往，是我与妹妹两人一起演奏。如今，少了她，你要我如何弹下去？她凄惨一笑。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却又隐忍着什么。两人都沉默了良久，柳如是突然又道，小心翼翼地，少安，你……爱上我了么？
沈少安凝视她半响，然后抽出一把琵琶，道，我给你伴奏。
话刚下，却是另一道声音响起。不能弹！
转向声音的方向，俨然是与如是一模一样的容貌。她站在对岸的柱子旁，身上穿戴的，却是素净一片。柳才染。
轰然声响，才聚了半刻钟的乌云马上就转为大雨，雨珠又密又急，道道白线砸在门前的土地上，溅出了土黄色的水花。同时也晕湿了柳才染柔黄的布料。她半身落于风雨间，微微握紧了拳。
柳如是顿觉一阵天翻地覆。
她想上前，却又止步，举棋不定着。怕乱了这局已然断了思路的棋。
柳如是，你卑鄙！柳才染几步上前，挥手便是一巴掌，不疼，却是火辣辣的。
柳如是定了定，望向沈少安。他，却只是蹙着眉，面如冠玉，只是眸子被浏海半压住，一片幽冷，却也没有任何的惊讶。他似思量了一会，便抱拳对着两人说，既然两位有话要说，那么在下先回屋去了。
是没有任何感情的背影。一如三年前她遇到的他那般。
柳才染摇了摇欲坠的身子，手扶着玉桌，支撑身子，仍不甘心的大叫，我才是三年前与你相爱的那个人！我才是姐姐！我才是！
沈少安闭了闭眼，轻叹，落地无声，很快就被风卷走了。
他说，无所谓了。
6
她已许久没有练琴了。白天夜晚，都只是呆着房屋里。未曾离开一步。她在逃避现实。
听送饭菜的丫鬟说，自那天与她打过照面后，才染，已好了许多。倒是她，开始不断地觉得冷。即使外面，艳阳烈烈。
望着外面皎洁的月光，柳如是理了理衣裳，走了出去。
她想去后院的避雨亭，想看看沈少安是否会在那儿，是否会等她回去弹琴。但她又知道，这样的想法，都只是自己自欺欺人而已。她明白，才染的病一好，她便要退出。如同三年前一样。
只是未到达避雨亭，在即将经过才染房屋的时候，便听到了里面，琴声不段。
曲名，为《忘川水》。五弦琴演绎，琵琶为奏。
她，忽地流下了泪。
乱了，乱了。她根本不想将沈少安让出，即使，此时的他，谁也不爱。
从前的柳如是与柳才染，那么相亲相爱，如今，相抵的却只是尖锐的怨。
她走出长廊，一口黑色的血喷出，虽及时捂住，却不免溅落几滴于黄色的袖袍上。竟是冷的。
虚月的余晖撒在她的身上。
低着头。
她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7
柳俯自几百年前便已建成。柳家祖先，柳老爷，娶下了当年的抱月楼的花魁，两人发誓绝不负彼此。却在娶回正妻后。柳老爷开始变心。于是正妻开始郁郁而终。死前，柳老爷也未曾看过她一眼。于是她诅咒，柳家，将会每隔两代产下一对双胞胎。其中一名在年方十八时死于非命。然后牵缠着柳家世世代代。
如是，你明白了么？现下的你，已是鬼魂。柳老夫人自她身后出现。淡淡地说。
柳如是转头，除了老夫人外，竟还有一个沈少安。
你当年死于非命，却不知为何，一直以实体出现在柳家，也只能晚上出来走动。并且每日吸取才染的阳气为之生存。我曾请过道士，却没有人有办法。柳老夫人淡淡地说道，却是面无表情。她继续道，我知道你生前心系着柳少安。本想找到他，让他劝你回阴间。却找到一个长相与之相似的道士。所以我请他演了这样的戏。让他每日将你汲取才染的阳气还原。现在，你就等着灰飞烟灭吧。
柳如是瞪大了眼睛。实在想不出这样冰冷的话语竟是从自己奶奶嘴中所出。她看向沈少安。他那英挺的眉，温暖的气息，竟不是她所恋的他？柳如是呆呆地，似一个傀儡般，动有不动。
这之前，与她相处的，竟不是沈少安。难道，这么多年来，她恋的，不是沈少安这个人，而是自己的幻象？
她想开口，沈少安却上前一步，抽出符纸，将她收进了一个坛子里。
在那之前，她看到的，仍是柳老夫人冷冰冰的的面容。
恍惚间，她却记起了什么。
她看到一个影像，那是她的奶奶，在她的房间里，手握一把带血的剑。而她的脚下，却是张着瞳孔，嘴角带血的，柳如是。
柳老夫人嘴里喃喃自语，谁让你要与才染爱上同一个人……
8
听闻，柳家的双胞胎中死了一个妹妹，柳家从此而沾染上了鬼魂，几乎是每天夜里。都能听到一名女子细细地声音。像狂笑，又像悲恸的哭泣。
那是柳如是的声音。
是的，柳如是并没有像柳老夫人所说的，真的消失了。她从新化做了厉鬼，牵缠了柳俯，延续了柳家的诅咒。
沈少安当初并没有将柳如是置于死地。而是将她放了。
至今，柳如是仍记得他温和地眼神。那是第一次，他对她，露出的柔和表情。
但是她也知道，人鬼殊途，更何况，他是道士，她是鬼魂。
最后，她问了一句他。
你爱过我吗？
他凝视着她，随即将自己从不离身的五弦琴交给了她。却依然没有回答。
五弦琴上，刻着几个字。
莫忘怀。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