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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退婚(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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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礼坊位于平乐城中部,在九十六坊中乃是一个不上不下的所在,贵虽不及最北边的崇德等坊,富却远远过之,也因此复礼坊在民间得了一个诨名“富人坊”,只是那些世家的小郎君则都讥诮地称之为“无礼坊”,原因无他,复礼坊中多是近数十年中发迹的新贵,与绵延数百年的世家比起来,委实是浅薄不足道了。
柳家乃是复礼坊首屈一指的大家,虽然并非聚族而居,却也占了整整半条街。四十多年前淑瑾郡主季茹下嫁柳尚之父探花郎柳据之时,宗正寺紧挨着柳家建了一座华贵雅致的郡主府作为季茹的居所,两年前季茹去世,郡主府却尚未收回,两宅相邻,越发显得气派不凡。
柳绵绵姐弟回来时,老远便看见门前站着一个牵马的褐衣奴,柳昭纯认出是章衍之的随从,顿时大急,忍不住向柳绵绵抱怨道:“一路催你快些走,你偏慢悠悠的,如今章大郎找上门了,这可怎么好!”
柳绵绵笑道:“到处都是巡街的武侯,你敢当街纵马,是想被抓去坐牢吗?”
柳昭纯气道:“那也好过被章大郎找上门来吧!”
柳绵绵知道弟弟有些怕章衍之,其实她心里也有些发怵。认识章衍之近十年来,她几乎没见他笑过,这个人的言行举止标准的如同礼法中搬来的一样,总让她觉得面前站着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泥塑木雕的两个字“规矩”。
而那个教养出他的章家,更是一个牢狱般的所在,让她每每想起都觉得窒息。
说话间两人已来至门前,柳绵绵翻身下马,向守门人问道:“章大郎几时来的?”
守门人悄声答道:“一柱香前来的,紧跟着夫人便打发人去找阿郎,阿郎还没回来。”
要找阿爷?柳昭纯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却见柳绵绵面色如常地向门内走去,看方向正是往爷娘所居的东院,柳昭纯不由大急,忙道:“你别去!他都找上门了肯定不是好事……要不你进宫找大姐躲几日吧!”
柳绵绵笑了笑,道:“人都找来了,我能往哪里躲?走吧,咱们去见见他。”
她疾步向内走去,柳昭纯只得跟着,偷眼见她神色与平时无异,甚至唇边还噙着一丝笑,似乎全没把此事放在心上,柳昭纯更是又急又愁又摸不着头脑。
柳绵绵脚下走得飞快,石榴红色的六幅绫裙随着她的步子如花朵般乍开乍合,翻出一朵朵姿态各异的深红浅红,看去竟像整个春天的红色花朵都在这条红裙上活了过来。她自己也看得有些入迷,不觉想到,若是在裙子打褶处再绣上些花枝花叶,步履间时隐时现,岂不更美?只是这石榴红色若是配黄或者绿未免太艳,黑或者灰却又太沉,倒要好好用心琢磨了。
她兴致勃勃地思量着如何配色,又要绣哪种花叶,不觉已来至东院正门,廊下侍立着几个婢女,一个见她来了,忙小步跑过来,低声说:“夫人让婢子告知二娘,今日有客,二娘和大郎各自回房,不必来问安。”
这句话将柳绵绵的心思重又转回到章衍之身上,她略想了想,道:“你去回夫人,就说我几句话要与来客当面说。”
少顷,先前那婢女出来道:“夫人让二娘进来。”
进门后只见母亲谢蕴与章衍之分宾主而坐,谢蕴一向带着温柔笑意的脸绷得紧紧的,双眉紧锁,看起来心事重重,而章衍之则腰背挺直,神色坦然,只是柳绵绵早看见他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显见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
姐弟俩与两人见了礼,柳绵绵也不绕弯子,率先问道:“章大郎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一言既出,谢蕴微凉的手便悄悄从袍袖底下握住了她的,柳绵绵能感觉到母亲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她安慰地握紧了一下,将身子又挨近母亲些,心中一阵安稳。
章衍之沉默片刻,眼睛并不看她,正色答道:“此事需与柳侍郎商议,二娘请谨守为女子的本分,不要多言多问。”
柳绵绵微微一笑,复又问道:“我斗胆猜上一猜,你此来莫非为了紫极殿之事?”
谢蕴并不知道闯宫之事,正在疑惑,却见章衍之看着座前的六幅屏风,淡淡说道:“柳二娘一向敢作敢为,今日更是震惊天下,此刻平乐城中想必无人不在谈论柳二娘的壮举。”
“所以你待如何?”柳绵绵笑意轻倩,似乎完全不在意他言语中的讥诮之意。
这种无法掌控的挫败感让章衍之瞬间失去了冷静,一时间他极想大声训斥她这种绝非女子该有的无赖态度,但很快,他恢复了平时的持重,平静答道:“今日之前,我会考虑如何管教约束,将二娘引入正道,不过今日之后,二娘不管有何举动,都与我无干。”
他停顿了片刻,本不想再说下去,却见柳绵绵仍旧含笑看他,竟无一丝恐惧羞惭之意,这让他再次失去冷静,脱口说道:“你不守妇道,放肆无赖,我岂能娶你?你我的婚约从此作罢!”
柳绵绵从未见他如此愤怒失态,顿时怔住了,然而内心深处却又生出一缕欢喜,一丝悲悯,一时间心绪复杂,默默无语。
柳昭纯霍地站起,正要开口,已被谢蕴拦下,就听她沉声道:“章家大郎,婚约乃两家长辈所定,你一无父母之命,二未带原媒原聘,突然闯进来便说退婚,我念你年幼冲动,姑且忍耐安抚,但你竟当着我的面口出恶言羞辱我的女儿,不知是谁给你的这份胆量,又是谁教你在长辈面前如此无礼?”
章衍之一言既出,胸中怒意散去,立刻便知道自己话说的过了,忙郑重向谢蕴长跪谢罪,恭谨说道:“晚辈情急失言,乞请谢夫人恕罪。”
他眼梢瞥见原本紧挨谢蕴而坐的柳绵绵起身侧立,避开了他这一礼,心中蓦然有种说不出的感慨难过,明明她知道该怎么做,为何却总要这般放肆,逼得他不得不走到这一步呢?
谢蕴无声喟叹。小女儿恣意任性,与章衍之素来不合,章家又是那样刻板拘束的所在,这纸婚约当初真是订错了。她也曾劝说柳尚悔婚,然而柳尚与章敬相交多年,章家又是那样的处境,如何能开得了口?这几年为了这桩婚事她头上白发都多了几根,所以今日章衍之冲进门要求退婚时,她在惊诧之余竟隐隐有一丝解脱,未及追问原因便打发人去寻丈夫回来。
被男家退婚固然是种羞辱,但比起女儿的终身幸福来说,谢蕴觉得,一时的羞辱算不上什么。她也不怨章衍之,他有什么错呢?以他的家教性情,要求妻子贤淑恭谨并不过分。怪只怪当初定亲太早,尚未看出两个孩子的脾气秉性,误了他们。
想到这里,谢蕴的语气放软了些,缓声道:“婚姻乃结两姓之好,既然已闹到如此地步,柳家也不勉强你。只是兹事体大,你一个晚辈恐怕做不得主,请章少卿自与我家侍郎商议吧,今日便不留你了。”跟着扬声叫婢女送客。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却是柳尚飞跑着冲了进来,老远就叫:“贤侄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