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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廷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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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清亮的日色透过雕镂着步步锦的窗牖,丝丝缕缕地漏进深广的紫极殿中,有几点落在柳绵绵石榴红色的裙裾上,她便缀着这几星亮光稳稳地站在朱红的墀下,轻灵如初发的花信,看似柔弱,内里却蕴藏着蓬勃生机。
紫极殿中一阵躁动。大夏的君臣生平第一次听到这样离奇的提议,震惊打量的目光齐齐看向这离经叛道的女子。
而处在漩涡正中的柳绵绵却只安安静静地站着,如花照水,娴雅沉静,只是,若能看进她那低垂的双目,便能发现她狡黠的目光正在长睫的遮掩下迅速打量着殿上众人。
那个恶狠狠瞪着她,等不及要开口叱骂的官居侍御史,他常拿鸡毛蒜皮的事弹劾阿爷,为自己博了个不畏权贵的名声。那几个与他相邻而坐,满脸不屑的绯衣官员是阿爷常说的清流,从来高标自命,目下无尘。那个坐在最靠近圣人的位置,服紫带冠、神色平静的白须老者是百官之首,右相周嗣。只是,她再三瞧了,却始终不见记忆中一身红衣、光风霁月的状元郎卫韶。
季景隆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低头望向墀下的少女,缓声问道:“你所请实实是……闻所未闻,朕想知你何故而有此请。”
柳绵绵一双星子般的眼睛立时染出淡淡喜色,从容答道:“儿窃以为,有贤女而后有贤母,有贤母而后有贤子。[注一]古之圣贤受赐于母教者不可胜数,孟母三迁,遂有亚圣之兴;湛氏贤明,陶公乃一飞冲天;[注二]道韫豪迈,陷乱中而能全族人。[注三]此辈皆女子之典范,亦皆饱学之人。俗谚云,不读书不知理,如今大夏国中官学、私学近千所,却无一处允许女子入学,设若我大夏朝的女子个个目不识丁,怎能明理知义?又怎能训诫儿孙,兴家兴国?”
她清朗的声音久久在殿中萦绕,惹得众臣越发鼓噪愤怒。谁想这女子竟能说出一篇歪理!然女子愚昧无知,岂堪入学读书?至于母教一说更是荒谬,古来圣贤皆是男子,可知男子生来便负有天命,岂是他们母亲的功劳!这是谁家疯女子?竟敢颠倒黑白,实实可恨可恶!
柳尚自女儿一开口便暗自叫苦,此时额上更是沁出密密一层汗珠。今晨一切如常,二娘也并未露出异样,怎么突然闹出这么一场?大夏朝对待女子虽然比前朝开明得多——这多半得益于大夏出了位旷古烁今的女帝,但是,即便女帝在位的时候也未曾有过女子入国子学的先例,二娘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他焦急地看着女儿,又在袍袖底下拼命向她摆手,柳绵绵却向他递了个安抚的眼神,跟着又垂目不语,留他空自煎熬。
季景隆脸上玩味之意更浓,微微颔首道:“你所言亦有几分道理。”目光跟着看向众朝臣,“不知众位卿家意下如何?”
侍御史抢先开口斥道:“小女子一派胡言!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蛊惑女子读书,不遵女训,有违圣贤之道,真真是毫无教养,有辱门风!”
几个清流立刻点头附和,目露愤慨。柳绵绵见柳尚怒冲冲地转向侍御史,知他是想替自己出头,忙抢先向他行礼,道:“父亲息怒,让儿来应对便是。”
周遭响起一片惊异之声,跟着又是几声嗤笑,侍御史冷冷说道:“原来是柳侍郎的小娘子,商户之女,怪道如此荒唐。”
众臣顿时哄笑起来。柳家祖上乃是南方商贾,虽然自柳尚祖父时已开始科举仕进,柳尚之父柳据更是以探花的身份迎娶了淑瑾郡主,但在世家的眼里,柳家始终是不入流,时常被嘲笑出身。
柳尚闻言怒道:“读书汉!动辄说人出身,不是丈夫所为!”
侍御史正要还口,柳绵绵已向他道:“御史公切莫忙着斗嘴,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侍御史公。”
侍御史轻嗤一声,眼睛并不看她,傲然道:“讲。”
柳绵绵正色道:“昔日我朝开国之时,高祖桓皇后亲率娘子军镇守关隘,为我大夏开国立下不世之功。高祖建国之后,桓皇后统帅后宫,辅佐朝堂,更亲自编撰《女训》,使天下女子皆得以受教,敢问御史公,桓皇后是否才德兼备?”
侍御史不意她竟提及开国皇后,那是季氏皇族最尊崇的女子典范,他来不及多想,忙道:“桓皇后自然德才兼备。”
“那么御史公,”柳绵绵刻意放慢了语速,悠悠问道,“你刚刚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又该作何解释?莫非御史公觉得桓皇后有才便是……嗯?”
侍御史尚未作答,已见季景隆冷厉的目光扫了过来,他双膝一软,不觉便跪伏在地,连连叩头道:“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
季景隆淡淡道:“你言语如此荒疏,想必是忙于弹劾别人,没功夫修身养性,那便去高陵为桓皇后守墓,静思一番再回来吧。”
侍御史颓然趴在地上,只觉得脊背上一片冰凉,守墓,而且没说去多久,难道这大好的前程就这么毁了?
耳畔传来柳绵绵柔婉动人的声音:“陛下圣明。”
侍御史恨得咬牙,不觉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妖女!”
这声音虽然不高,但他身边的几个臣子却都听见了,看着柳绵绵娇艳的容色,窈窕的身姿,想着她今日的狂悖之举,三言两语便置人于险地的狡诈,众人顿时心有戚戚,只觉唯有“妖女”二字才能形容眼前这个女子。
季景隆微凉的目光慢慢扫视着殿上众臣,最后落在柳绵绵身上。初时他只觉得她大胆有趣,然而用桓皇后作筏,三言两语便拿住了侍御史的缺漏,这小娘子,岂止是有趣。
“众卿还有何议?”他淡淡问道,眼睛又看向对一切置若罔闻的周嗣。
一个官员道:“陛下,请容臣向柳家小娘子问几句话。”
见季景隆颔首应允,柳绵绵便向他行了一个叉手礼,微笑道:“请赐教。”
那官员被她笑得有些心神恍惚,眼前的小娘子明丽无双,风度仪态更是不逊于世家女,谁能想到竟是跋扈国丈的女儿?谁又能想到她竟如此狂悖大胆?他心下惋惜,语气便缓和了不少,温声道:“小娘子说女子不入学便不知理,无法教养子孙,可自古以来便没有女子入学的先例,你刚刚所说的孟母、湛氏和谢道韫也不曾入学,可知你所言不通。”
柳绵绵答道:“孟母等虽不曾入学,却肯定是读书知理的,所以才能教养子孙。”
旁边一个官员自觉抓住了她的漏洞,忙接口道:“可又来,你也说了不入学亦能读书,为何又鼓吹女子入学?须知男女七岁不同席,女子入学必然抛头露面,甚至要与男子同处一室,最是不成体统,有伤风化!”
柳绵绵认出他是以提倡恢复古礼而出名的,于是摇头道:“公言差矣,昔时女帝在位二十六载,官员中有男有女,杂处一室,公之祖辈亦是当时朝堂上的人物,莫非他们都有伤风化?”
此言如釜底抽薪,那人顿时面红耳赤,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旁边一人看不过去,替他解围道:“女子在家亦能读书,何必非要入学?”
“公卿世家或有力量供养女儿读书,平民之家男子尚不知书,如何能教养女儿?”柳绵绵叹道,“不知多少生在寒门的聪明女子如此误了一生,我大夏原本可有更多的贤母贤子,可惜了。”
一个素日与柳尚不睦的官员冷哼一声道:“某听说不少女子都入什么女塾,虽然不合教化,总归是个女子能去的所在,你放着女塾不去,点名要进国子学……莫不是另有所图?”
柳绵绵清凌凌的目光看了他片时,心下一阵鄙夷。若说别人是为了名教礼法来为难她,此人则意在毁谤。说她另有所图?无非指她贪图学中男子,着实无耻。她端正了神色,冷冷道:“平乐城乃是大夏最最文明昌盛之所在,然历数公卿世家中,也不过只有一两所女塾,我大夏女子千千万万,试问区区一两所女塾如何能够?公说我入国子学乃是另有所图,此言置那些国子学生于何地?莫非公以为,他们之所以入国子学都是另有所图?”
那官员明知她是故意曲解,偏又不能把心中那点龌龊念头挑明了说,又见国子祭酒嗔怪地横了自己一眼,一时气血上涌,愤愤地说:“你,你,你强词夺理!某并非那个意思!”
又一人厉声道:“国子学乃是国之俊才读书之所,女子鄙陋,怎堪入国子学?”
“凡申请入国子学者都需经有司考试筛选,合格者方能入学。”柳绵绵立刻郑重向季景隆行觐见大礼,“陛下,女子是否鄙陋不堪入国子学,只需一试便知,儿恳请陛下允许女子参试,若能通过,诸公想来必无异议。”
季景隆微微一笑,很好,这帮废物没一个堪用,连柳二娘都辩不过。不过,允准女子入学也不算什么,登基以来一直受人掣肘,总要做几件振聋发聩的事,让他们知道谁说了算。
他淡淡说道:“准了。”
柳绵绵立刻跪拜谢恩:“儿替大夏的女子谢陛下恩典!”
与她婉娈的声音同时传出的是朝臣们此起彼伏的高呼:
“陛下万万不可呀!”
“陛下请三思!”
“陛下,此事古所未有呀!”
……
季景隆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叫得起劲的朝臣,道:“万事都依古例,还要朕做什么?退朝。”
他起身迈步,却又回头看向柳绵绵,道:“着禁卫军护送柳二娘出宫,诸人不得为难与她。”
几名禁军簇拥着柳绵绵出殿,刚走出两步,猛听得那被发落去守陵的侍御史高声叱骂道:“妖女,妖女!”
柳尚回骂道:“再胡言某打烂你的狗嘴!”
“妖女,该死的妖女!”侍御史一想到前程尽毁,不觉万念俱灰,竟挥舞着笏板向柳尚撞了过来,“某跟你拼了!”
柳尚立时捋起袖子与他厮打,素日与两人交好的官员便上前劝解,殿前守卫的禁军忙近前弹压,便有其他言官匆匆在笏板上记人,准备弹劾这些举止失态的同僚。
一片混乱之中,只听周嗣一声长叹:“若是卫相在,必不至如此收场。”
一句话提醒了正忙乱着的清流们,对呀,今日贤相卫韶出去公干,若是他在,怎会任由妖女胡来!
“速速去请卫相!”不知是谁叫了一句,顿时挤出几个身影,疾步向殿外奔去。
注一:这句话出自民国著名的女诗人、文学家吕碧城。一九〇四年,吕碧城在《大公报》登载《论提倡女学之宗旨》一文,提出“有贤女而后有贤母,有贤母而后有贤子,古之魁儒俊彦受赐于母教”“儿童教育之入手,必以母教为根基”等观点作为建立女子学校的理论依据。
注二:湛氏,晋大司马陶侃(陶渊明的曾祖父)之母。湛氏胸中极有丘壑,陶侃出身寒素之家,家酷贫,当时名人范逵偶尔在陶家留宿,陶侃无力供养,湛氏便剪掉头发换钱买米,又把自己的草席铡碎喂马,范逵十分感动,向当任者举荐陶侃,陶侃因此累积下最初的政治资本。晋人评价说“非此母不生此子”。
注三:即谢道韫,谢安的侄女,最为人知的是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谢道韫嫁给琅琊王家的王凝之,王凝之崇信五斗米教,孙恩之乱时王凝之身为会稽内史却不组织抵抗,只向神灵乞求降天兵相助,结果与几个儿子都被乱军杀死,谢道韫率领家中婢仆与乱军对战,手刃数人,被俘后不卑不亢,据理力争,最终保全了族中遗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