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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不问神佛 ...

  •   眼看着快到中午,钱源正思量着今天中午送什么外卖,一不小心走了会神,再抬头时面前那十层楼高的岩壁突然不见了,连同塌陷的陡坡也一并消失不见,游人勿入的牌子口,只剩下连日阔别的山道,曲折而下,铺满了吹落的树叶。

      所有障壁都被撤去,所有障眼法都被抹除,就连迷宫似的山道也想被抻直了似的,弯道也拐得温柔和善,格外爽快地通往山脚。

      钱源不明所以,一连几天他只在送外卖的时候见到商钺,这位懒成精的山神每次出现,也只是点点头算是招呼,拿了外卖就走,偶尔指点几句像个游戏NPC似的发任务,指示他跑这跑那,但几时放他进四窗岩,却是从未提过。钱源都做好了长线准备,盘算着把山神养刁了惯顺了再旁敲侧击死缠烂打地混进去,没想到这农村包围城市的漫漫长征路刚走了个头,山神老爷就大大方方给开了门,把工农革命根据地大北平大上海给拱手相让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钱源没多想就顺路摸了进去,反正瞅准了神仙不能对他凡人怎么样。

      这次的路不再有那么多弯弯绕,一反常态地门户大开,钱源越走越是惊讶,不明白商钺怎么突然撤去防护,难道是遇上了麻烦?这么一想他便再按捺不住,一路沿着山道飞奔,冲上一百六十八级青石阶,那里却已不见了破落简陋的岩洞,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小屋,门户大敞着,一眼就能看见里边场景。

      商钺盘坐在石床上,而赵月白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身子软软向后一倒,正正落在商钺怀里,脸色几乎跟眼睛上的纱布一样白了。

      商钺半环着他,抬起头。

      钱源来不及多想,一个热血上头就冲了过去,几乎是撞开了商钺一把接住赵月白,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他怎么了?!”

      商钺不动声色地掸了掸肩头,沉着声音慢慢道:“神仙走火入魔,你听过没有?”

      钱源倏地收紧手臂:“……我听过。”

      “他就是。”商钺抬抬下巴,无奈道,“他心魔太厉害,我是开解不了,他自己又参不透。算了,没治了,由他去吧。”

      “不行!”钱源脑子一懵半点没听出他半真半假的揶揄,“我有办法,我可以救他!不能就这么不管!”

      “嗯?”商钺抬抬眉毛,饶有兴致地抱起手臂,“你一个凡人,有办法?”

      钱源定了定神,低下头看着他怔了一会,继而抬起眼,一字一顿问:“山神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入他的梦?”

      “入——梦——?”商钺咂吧咂吧他的提议,兴味更浓了些,“真是无知者无畏,你知道什么是入梦?梦随意识而生,一个千年前的神仙,见过多少妖魔鬼怪肮脏龌龊,你知道一个走火入魔的神仙的梦,有多危险吗?”

      “我知道。”钱源抱着赵月白,冷冷说,“类似的电影书我都看过,没什么了不起。何况在扬州,我被厉鬼附身的时候也是他进到我的梦里把我拉出来。”说到这里,他神色又柔和下来,“那时我被聂骞压制,看不见听不见,却还是能感觉到他……所以,这次换我去,换我把他拉出来。他只是心魔,没有失去意识,我会把他带回来。”

      .

      科幻电影里入梦似乎是非常简单的事,然而当香案点起,意识被整个抽离身体的时候,钱源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受到恐惧。

      或许人死也是如此,眼看着意识剥离身体,魂魄飘飘然找不到归处,无所依凭,茫然又不知所措,仿佛是天底下最脆弱的东西,只要轻轻一阵风就会魂飞魄散。

      商钺以线香为引,牵引着他进入赵月白的意识,就像是闯入了另一个空间,甫一落地就能感受到这个世界强烈的排斥,连空气都推拒着他,几乎要把他挤压出去。

      钱源强压下蠢蠢欲动的不安,努力定下心神,脚步落到实处,踩着暗沉沉的土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天色晦暗又阴郁,似乎下着小雨,只是落在脸上滑腻黏稠,不是水的质感,反倒像——血。

      想起刘邦村里赵月白险些被迷惑的模样,钱源对他的心魔多少有些猜测,看到眼前一片片的断壁废墟更是佐证了猜想。他听赵月白说起过聂骞的记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只是眼前的场景似乎不止明末,而是各朝各代,远至五胡乱华,近至清末二战,不同朝代不同民族的人混战在一处,尸骨如山,血海汪洋,每一步踩的都是乱葬岗,每一处入眼的都是万人坑。

      这里的人不分敌我,不分国籍,所有人都在厮杀中寻求生路,所有人都在绝望中苟延残喘。

      而在这样的炼狱之中,竟然有座庙,孤零零地在疏雨狂风中摇摇欲坠。

      钱源快步走上前,周围的人像是没看见他,自顾自扭打在一处,还有些人没命地往庙里挤,仿佛知道那里是唯一一处安身之地。

      这座庙里只供着一座神像,随风而动的幡布之后,露出的是与赵月白七分相似的容貌。

      钱源愕然,目光缓缓上移,落到门匾上——财神殿。

      电光石火之间,他突然明白了赵月白的身份。

      君子爱财……货恶其弃于地也……热衷财帛,爱惜钱币,就连游戏都独爱经营赚钱一类,初见他时也正是正月初五的财神日,种种迹象再明显不过,他却一直没往这方面想。

      没想到这么个小神仙,竟然就是家家逢迎户户供奉的堂堂财神老爷!

      钱源站在殿前一阵恍惚,甚至没注意到外头的修罗众人正如浪如潮拥挤着涌入财神殿,将不大的庙宇挤得满满当当,几乎要将庙宇撑开。

      财神像前的供桌香案都被挤翻,贡品散落一地,香火也掉得到处都是。那些百姓不住地像神像祈求告饶,磕头声回荡在神殿里,一声一声震得人头皮发麻。

      “神仙救命!神仙救命啊!”

      “神仙,求神仙有什么用!神仙几时管过我们!”

      有人一把扯下幡布,狠狠往神像上吐了口口水:“什么财神,贪图享乐,我们供奉那么多年,也没见多掉几枚铜子!那么多人供奉你的香火钱和果子,你都吃进肚子里了吧?都给老子吐出来!”

      “神仙又怎样?天地不仁,神仙不仁!对得起千万人供奉吗!”

      “那么多人死在你面前,你就这么干看着吗?!”

      群情激奋,一浪一重,钱源被挤得站立不稳连连后退,那些百姓越说越是激动,怒意冲天,几乎要掀翻整个财神殿。

      而殿外,厮杀声半分不减,清军、胡人、鞑鞑,铁骑扬尘而来,声声逼近,钱源回头看去,只见滚滚尘土中,黑压压的骑兵怒喝着前冲,手中马刀高举,一路劈斩,血溅旌旗。

      哭嚎声起,撕裂耳膜,妇孺老弱倒在铁蹄之下,剩下的人抵着财神殿负隅顽抗,包围圈越缩越紧,眼看着退无可退走投无路。

      突然,金光如电,直劈下来,一下便将最前面的骑兵尽数劈落马背。钱源心头一惊,抬头看去,果然见到赵月白一身金红相间的长袍立于屋顶,手里握着数枚铜板,他微垂着眼,衣服上的红色纹路就像是血色长蛇,蜿蜒着往下爬,在他身上拖出一条一条血迹。

      他没有纱布,他看得见。

      “赵小白!”钱源大喊,努力挤开人群向他跑过去。

      赵月白恍若未闻,铜钱慢慢举到眼前,他倏然抬眼,双目血红,指尖轻轻一动,铜钱应声而发如刀如剑转眼便划破一排骑兵喉咙。

      钱源猛地顿住脚步。

      赵月白盯着前方,冷冷道:“杀人者,死。”

      钱源瞳孔骤缩,这样的赵月白太过冷厉太过陌生,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走火入魔、原来走火入魔真的能让人迷失本心!

      剩余的骑兵遥遥望着他,片刻,有人大声道:“汉人是人,我们就不是人吗?”

      赵月白一愣。

      那些骑兵摘下头盔,解下护甲,静静站在那里,问他:胡人,就不是人吗?

      刹那间场景变幻,所有人又厮杀在一处,汉人、满人、胡人,前一秒的杀人者,后一秒的被杀者,上一刻的进攻者,下一刻的反扑者,你来我往仇仇怨怨,一样的杀戮,一样的残忍,一样的悲哀。

      人可有高低贵贱?人可有亲疏远近?

      神可有偏爱私心?

      赵月白突然抱住头,脑仁深处有什么破土而出,就如长而尖锐的毒针,刺破头皮,刺破神智,搅弄得他无法思考看不清情势。

      “仙人为我们做主啊!”

      “神仙!神仙!”

      “我只想活下去!”

      所有声音都在往耳朵眼里钻,祈求的,愤懑的,仇恨的,哀恸的,赵月白无所适从,茫然地站在那里,竟不知该替谁报仇、该保护谁。

      “够了!”

      有人一声大吼,仿佛用尽了肺腔所有气力,连整个梦境都随之一滞。

      模糊的景象逐渐清晰,赵月白失神地望过去,贸然出现的凡人挤入财神庙,爬上神台,在众目睽睽之下,抡着锤子打碎了神像。

      轰然巨响,尘灰漫天,在震天动地的倒塌之中,所有人都听到凡人的一句话:

      “命由我主,不求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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