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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黑暗 ...

  •   我仿佛又回到了假扮成女孩子第一次住到云梦的那个夜晚:桃花,云影,繁星,湖水,周围是妙龄少女柔软娇俏的说话声。云梦的女孩子芬芳美丽得像那里的花,云梦的花温柔灵动得像那里的女孩子。那么多花朵和爱花爱香的女孩子,连空气和水都带着一股沁骨的甜香,即便说这里是人间仙境,也毫不夸张。但当年的我却因为愤怒和不安,而宁可去死。

      “小师妹,你怎么了?想家了吗?你缺什么,功课不会了,或者有谁敢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师姐帮你,给你撑腰!”

      “桂花糖和橘子酥你喜欢吃哪个?都拿一点吧……再拿点,师妹别客气。”

      “哎?你就是新来的师妹?好可爱!长得挺柔媚,仔细看还有几分英气,嘻嘻……”说完那个师姐还伸手在我脸上捏了两把。

      师姐们越是对我关爱有加,毫无保留,我就越恨她们,也越恨我自己。我为什么要假装而她们从来不需要?她们可以坦坦荡荡地回答“我是谁,我想做什么”的问题,活得像云梦的花草一样纯粹而美丽,而我活得像一只面目模糊,见不得光的蛆虫。

      我不想和这里的人说半句话。我想把这个纯粹美丽的桃源仙境一把火烧掉,连同我自己一起烧掉。

      我借着自己当时只是一个“身世可怜的想家的小女孩”的身份,哭了整整一夜。不戴着“身为女孩子”的面具,我绝不敢这样放肆地哭。哭过之后,我既对自己嫌弃厌恶,却又认命了。这一辈子,我只能带着面具活下去,直到不记得自己的本来面目,直到我仅仅是一把刀子,一张面具。

      可是今天,君尘却在用他自己的性命问我,我到底想要活成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我怎么知道!

      天渐渐亮了。我把君尘给我热的酒浇在地上。我想我以后再也不需要、也不想喝酒了。从今天之后,醉与不醉,活着或死去,还有什么分别?

      但我毕竟还欠着父亲的债。只要我活着,这个债必须还。

      但还债的心情不一样了。

      君尘死后连续三天,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看着他留给我的那些驱寒解表的药粉,拼命祈祷上天开恩,说不定他的死只是个假象,我毕竟没看着他下葬,毕竟我也曾假死而复活。如果上天真的保佑君尘还活着,我宁可折去自己余下的所有寿数。我求之不得。

      我甚至没来得及想到要如何和义父说起天蟾胶一事。

      我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开始,对义父的顺从只是像木偶一样的动作:我被看不见的线牵动着,这一切或许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我的习惯。

      但我依然为义父担心。但还好,天蟾胶和回年汤的作用不会立刻发作,回年汤多吃几天并无大碍。等料理过了明月山庄的事,我会找机会提醒义父。

      明月山庄布下了请君入瓮的陷阱,楚留香果然上当,中了雾气中的毒。可惜,义父人算不如天算,武当掌门萧疏寒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明月山庄,今年也不例外,而且他竟然多管闲事出手相助,解了楚留香身上的毒。

      义父难道老了,竟然没有计划过如何对付明明每年都会去明月山庄的萧疏寒?竟然没有对“万一楚留香搬了救兵”的可能性做任何预备方案?即便他是毒帝,也不可能次次都毫不失手。当时义父身边除了我和林清辉,和守在附近的鬼琵琶、方莹,其他人都已经派走了。

      “属下确实嫉妒少主在您心中的地位。但是少主的武功在我之上,让他留住这几个人是最好的方法。更何况,您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未尝不可。”林清辉趁机低声对义父说道。

      义父以为我听不见,或者他已经不在乎我是不是在听了:“他已经让我失望了很多次,情分已经生生被消磨殆尽。就按你说的做吧。”

      “切,一个楚留香就够麻烦的,连萧疏寒都来了,这个烂摊子你自己收拾吧。”林清辉狐假虎威地对我说道。

      烂摊子?说得好像是我要杀楚留香一样。

      我一开始就没想着要针对楚留香,现在万圣阁最大的威胁是朝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始对万圣阁下手。武当山鼓动蔡居诚行刺,天机营我杀了许文武,万圣阁已经是彻头彻尾,反旗高扬的逆贼了。

      林清辉,你算什么东西?

      我绕过林清辉,像木偶一样对义父说道:“好的。义父大人。”

      我不想杀楚留香,和萧疏寒拼命也毫无意义。我只需要拖住他们,并且自保。

      你看,人心多么易变。哪怕是我,竟然也开始有了那么一点点私心。如果是几天前,我一定会想也不想,拼尽全身武功,和楚留香、萧疏寒拼到鱼死网破。但现在,我却不想这样做了。

      踏入江湖这么久,我第一次败了。

      “朱文圭在哪里?”楚留香咄咄逼人地问。

      “……你做梦!”我有私心,但不代表我会出卖义父。

      “揣着明白装糊涂,父子情深的可真是感人。”不知何时偷偷降临暗中“观”战的蝙蝠公子原随云终于冷嘲热讽地开口了。

      他这个瞎子比明眼人看得清楚。我和楚留香萧疏寒看着打得热闹,其实是在放水。被扔在这里当垫背,不过是再演一遍父子情深的戏码。

      他掷下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暗器。顿时小小的院落中仿佛有千万只火把同时点亮,我眼前一片强烈的白光,什么也看不见。我只觉得有人抓住了我的手,在强光中带着我轻功遁去。

      “你是谁?”楚留香问。

      “海上销金窟,蝙蝠公子。”

      我立刻感到有点不对。

      原随云和义父结盟有一段时间了。实际上,在天机营我和他就有一次合作,天机营蛊惑人心的琴声就是他的手笔,当时就连君尘都中招了。作为一个盟友,他挺身相助,救我解围,我理应感激,但我有个疑问:为什么他要多此一举,对楚留香暴露自己的身份?楚留香一定会顺着蝙蝠岛这个线索继续追查义父的下落。

      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这是个计策。

      君尘说,只要好好谋划,他也可以置义父于死地。

      而蝙蝠公子原随云则用行动告诉我,只要好好谋划,一个瞎子也能把义父、我和万圣阁上上下下万千明眼人耍的团团转,甚至差点让万圣阁覆灭。

      原随云使出了一套欲擒故纵,调虎离山,双重借刀杀人,浑水摸鱼的连环计。

      其实,如果我足够谨慎,在天机营我就应该对他警觉。我们说好了只要逼许文武归顺即可,但他却多此一举节外生枝,把楚留香叫来天机营喝酒。虽然他在我对许文武动手的时候使计拖住了楚留香,但万圣阁开始对朝廷动手,恐怕意欲谋反的事,就成了有楚留香做见证的武林公案,从而埋下了万圣阁后来被武林和朝廷同时打压的伏笔。

      我本该注意到这个问题,但当时我被君尘的问题问蒙住了,来不及想那么多。我不怪君尘。当时的万圣阁也好,我也好,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面看着风光,内里多少危机没解决数都数不清。万圣阁或者我,那时候出事都是迟早的。至少君尘把我的问题全都明明白白地讲给了我听。

      在天机营他完成了第一步,欲擒故纵。

      义父打算加快起事的步法,继续把万圣阁手中的所藏折成现钱。如此大规模大数量的奇珍异宝拿到市面上卖,必然会引起官府的注意,所以蝙蝠公子的销金窟,是最好的销售地点。义父和蝙蝠公子的这次合作,就是为了这件事。也就是因为这次合作,他“顺便仗义出手”,把我从明月山庄里救走解围。

      在明月山庄“救走”了我之后,他把我带到义父面前。他和义父刚刚说了几句话,我就察觉到不对:表面上,他处处维护我,说他听到动静,楚留香和萧疏寒如何联手,如何占尽上风,我如何且战且退,且退且战,但实际上,他把我没有使出全力的事实,以非常巧妙的方式透露给义父和林清辉。
      接下来的几天,我发现他仿佛在利用林清辉,鼓动义父除掉我,但他比林清辉聪明太多。林清辉对我的嫉妒和敌意,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恐怕除了我和原随云本人,万圣阁里所有的人都觉得原随云在努力维护我,只可惜义父太容易听信林清辉的谗言,才对我态度冷淡。

      我的地位一落千丈。我意识到一个极为可怕的问题:这个时候,即使我提醒义父天蟾胶的事情,他都不可能听进去了,除非我告诉他我把他的药膳方子给梅君尘看过,梅君尘刺杀义父是为了我。

      但如果承认了这些事实,义父会立刻赐给我一杯毒酒。我只能暂缓。

      我明显是被义父抛弃了,他和原随云的这次合作,我无权参与核心的运作,只能在计划的最外围当望风的警卫。

      如此,原随云完成了第二步,调虎离山。

      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他对我如此高看?他竟然专门把我踢开。

      或许我确实值得他高看,因为我被义父调去做了守卫,所以他的第三步计划完成地并不彻底。

      因为一直担心朱棣的朝廷会对万圣阁不利,所以负责守卫的第一天,我就加派了人手监视朝廷的动静,然而我还是晚了一步。大概是在武当山的行刺事件让朱棣十分后怕,他大概是从武当山一回燕京就暗中联络了天道盟和玉剑山庄对万圣阁在各地的势力暗中清查、分化,趁着万圣阁阁主在蝙蝠岛上遇到了寻仇而来的楚留香被绊住脚步,少主失宠被贬,手中毫无实权的空档,朱棣动手了。
      我这次不得不拼尽全力了。

      但最后我能救出来的仅仅是最大的分舵里的几千名帮众。其他的小分舵,有些我没来得及送预警信息,有些消息送到,但分舵里的人却因为我现在“失宠”而认为我在哗众取宠,故意闹事而置之不理,有些做准备了但还是被官府、玉剑山庄、天道盟的联军包围,没能突出重围,损失都很惨重。
      而我经过一场血战,重伤到最后需要被人架着扛到匆匆从蝙蝠岛赶回的义父面前,也仅仅救出了分舵里一半的帮众。

      小时候被义父送到华山时,我曾经和那里的师兄师弟们一起出去到茶馆里听说书。《封神榜》里讲到哪吒割肉刻骨以还父母时,我竟然有些羡慕。而现在这一身的伤,也算是割肉刻骨了。

      而义父在质问我,为什么没有看住楚留香,以至于他追到了蝙蝠岛,义父几乎有性命之忧,手下也折损了不少头目。

      我推开扶着我的手下,站直了,直面对义父。这么多年,面对义父的责罚,我第一次没有一点惊恐和退却。

      “为了从几万官兵手里,救回来您的几千帮众。”我对义父冷笑,“我的——义父大人!”

      当时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我干涩而猖狂的笑声刺痛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而义父第一次把对我的责骂咽了回去。

      这就是原随云的第三步,双重借刀杀人。在蝙蝠岛上,他借循着线索而来的楚留香的刀杀义父,在中原和江南,他借朝廷的刀杀万圣阁帮众和我。

      而他表面上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义父的事,我却成了义父面前既无能又忤逆的逆子。

      如果没有原随云没有执行他的第四步,我一定在伤癒后不久被义父嫌弃,赐毒酒死去。可是他的计划一直执行得如此顺利,不可能不去做第四步:浑水摸鱼。

      趁着父亲急于重建分舵,他利用他熟练的行商手腕和骗术,把万圣阁几乎一半以上的收藏不露痕迹地据为己有。当义父终于发现不对时,已经找不到原随云这个人了,义父甚至没有拿到这些财宝就是原随云侵吞的证据。

      义父一夜之间老了很多。而被弃置在角落里的我,这时候却把伤养好了。

      当然,原随云并不真的希望我顺利痊愈,我知道他曾经撺掇林清辉趁着我还在病床上时给我下毒。

      我后来想明白为什么原随云这么忌惮我,非要我死。我想大概是他在我身上感受到了和他本人一样危险的气息。

      然而下毒计划被父亲的一个侍卫识破,他不惜后来被林清辉活活挖了心,也要提醒我药里有毒。因为我之前带着帮众突围时,救过他的哥哥,他要报恩。

      我救出来的帮众,在万圣阁开始重建分舵时,成了资历最老的前辈。忽然之间,所有分舵里都有几个举足轻重的管事和头领,将我看做是救命恩人。

      从此,整个万圣阁按照更支持我和更支持义父的立场,分成了两派。

      我已经割肉刻骨一次了,没必要再做第二次。

      原随云几乎毁掉了万圣阁,却无意中给了我一个脱胎换骨的机会,也给我做了一个最好的榜样。他够狠、够阴毒、够隐忍,却也从来不妄想着一蹴而就去做力所不及的事。或许我们这种天生不足的人,一旦狠起来,毅力和集中力都能远超常人,同时还能保持顺势而为,接受“人生不如意事十常□□”的平常心。

      关于君尘问我的问题,我忽然有了解答:我想代替义父朱文圭,做万圣阁的主人。

      我在黑暗里太久了,我本身已经是黑暗。如果再遇到君尘,不管是在这个世界上遇到或许还活着的他,还是在黄泉之下遇到他的魂魄,我都会坦坦荡荡地对他承认:我,方思明,喜欢玩弄人心,喜欢阴谋算计,喜欢用最刻薄狠毒最剑走偏锋的手段保护重要的人和事。我想做,也只能做万圣阁的主人。

      我甚至可以带着一副最“正义”、最“无私”的嘴脸,为自己的野心辩解:那些我用命保护过,也用命保护过我的手下,不需要为了义父渺不可及的妄想而送命。万圣阁之前发展得顺利,是因为义父还没有急着谋反。义父有当大侠和江湖魔头的资质,但正如君尘所说,他不知道如何造反,也不懂如何治国。所以当他做大侠的事、江湖魔头的事时,就很顺利,一旦造反,就处处受挫。我自信我对于江湖,对于人心的理解至少没有比义父差太多。至少我不会带着一群只适合闯江湖的人去谋反。
      我更没必要提醒义父关于天蟾胶的事了。

      最后是义父自己觉得不太对,为什么药性全都没问题的药膳,会让他越吃身体越虚弱?

      他请了几个名医到万圣阁,可是我让他们在给义父问诊之前,先来我这里接风领赏,结果义父只得到了“年事已高,积年劳苦”的答案。

      义父连请几次名医,我次次替义父提前打赏,义父次次得到一模一样的诊断。

      最后义父决定亲自到严州微服去找张简斋。偏巧有几个仗义的侠士听说万圣阁的大魔头朱文圭要来找张神医的麻烦,连夜到医馆里把人接走,藏到没人能找到的地方。而大魔头本人因为担心出去太久被他那个可恶的养子背地里夺了权,只好匆匆回到万圣阁。

      并非没有人反对我。林清辉调查出接走张简斋的几个侠士和我之间有微妙的关系,打算向父亲告发。可惜有几个实在太忠于我的手下,在义父回来之前拦住了她。

      我赶到的时候,林清辉已经不幸被划瞎了双眼,挑断了手脚筋,浑身浇了桐油和生漆,肌肤尽毁,灌了毒药。

      看着好好一个女人被折腾成这副惨象,我觉得十分可惜和不忍:“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这是何必呢。”

      “少主,这女人忒歹毒!她几次三番陷害少主,还要毒杀少主。这次又罗织了莫须有的罪名。老阁主回来之后,万一相信了她的谗言,真的要置少主的罪……”

      我翻了翻林清辉要给父亲看的东西,对着那几个手下笑了笑:“如果我说,这次她除了有些地方添油加醋之外,其实并没有真的冤枉我呢?”

      几个手下先是面面相觑,不知道我是要试探他们还是在开玩笑,但他们接着想明白了:“那我们也跟着少主走。这件事不管少主是不是冤枉。万一让老阁主知道我们杀了林清辉,我们都是个死罪。我们只能跟着少主了,还请少主无论如何庇护属下!”

      他们想得很明白。不管林清辉是不是冤枉我,我也确实只能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力保他们了。

      林清辉看样子快要毒发身亡了,有个问题如果现在不问,以后再没机会。

      “为什么几次三番害我?你之前说你嫉妒我在阁主心中的地位,是真的吗?”

      “是。”

      “我有什么好嫉妒的?”

      “你不过天生残疾,却因此被老阁主收养,什么也不做,就是万圣阁的少主。我明明天生健全,却家世普通。以前在天道盟时,明明是有妇之夫先来招惹我,我却成了众矢之的,没有一个可靠有力的亲族能信我、为我撑腰……命运不公啊……”

      “什么也不做,就是万圣阁的少主?至少我逃过了你几次三番的刁难。”我像安慰濒死的流浪狗一样,拍了拍林清辉的头顶。“——如此自作聪明,难怪活得辛苦冤屈。我倒羡慕你,至少你小时候,你父母把你当个人看吧?可我却不是。”

      我闻了闻林清辉身上的气味,脸色一变:“你们喂给了她什么毒药?”

      我的这几个手下人手段太阴损,下了万圣阁能拿到的发作时最痛苦的药给林清辉,也就是林清辉曾经打算下给我的药。

      我摇摇头,让他们递了手头上最锋利的匕首给我。一刀下去,林清辉干净利索地了结了。和之前我在暗香结果睿师姐性命一样,没让她受半点多余的苦。

      “好好埋了吧。埋深点,省得野狼吃了毒肉被毒死。以后记住,灭口以干净利落为上,做出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余兴节目,容易横生枝节不说,难道还很好看吗?”

      义父回来之后就病倒了,病得无法下床,很快骨瘦如柴,一天之中,只有两三个时辰能够保持清醒。我主动停掉了他的回年汤,替他请了除张简斋以外的最好的医生。

      但确实是回天乏术了。义父每天痛得死去活来。为了防止父亲求死,我让人把房间里所有的尖锐物品撤走,甚至药碗菜碟都换成漆器或者银器,就怕瓷碗瓷盘摔碎了,残片能用来割腕或者自刎。

      义父看着我淡漠而恭顺的眼睛,他什么都明白了。我是他一手养大的,就算没有一点证据,我在他这场病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他还是能猜出来的。

      但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让我继续演完父子情深的戏码。

      我每天替父亲管理万圣阁的事务,得空了就去看望父亲,亲自端汤喂药。小时候他曾经如何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我此时就如何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按照手下们的说法,我若是个朝廷命官,日理万机位高权重还亲自无微不至得照顾父亲,此等孝行足够写进孝子传,张榜昭告天下,教化众生。

      如果私塾里除了四书五经就是孝子传,也难怪君尘当初在私塾读不进书了。

      终于,父亲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我让左右退下,有些话,我要好好和父亲说。

      “父亲应该恨我吧?毕竟,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您中毒了,可我没有告诉您。没有一开始就说,是因为那个时候您在生我的气,我不敢说,怕您气得杀了我;后来没有说,是因为我开始向往您的地位,想要取而代之。弑父就是弑父,您尽可以怨恨我。您是早点变成厉鬼上来勾我的魂下去,还是等我寿终之日自己下地狱,都可以。”

      “果然是你……逆子……你是什么时候下手的……林清辉是不是也是你……”父亲双目圆张,还有当年的威严。

      “是。本来她是被灌了毒药,可毒发身亡太痛苦了,所以我亲手一刀送她上路。父亲现在——是觉得哪里太疼了吗?”

      父亲不敢再问我。

      “我说说父亲关心的几个问题吧。您死后,我会按照诸侯礼制厚葬您——当然,和真正的王爷相比,还是会穷酸些。您也知道,自从您去了几趟蝙蝠岛,我们就损失了不少财宝。现在万圣阁要省着花钱了。我还会给您一个私谥‘武灵’。《谥法》曰‘夸志多穷曰武’,“乱而不损曰灵”。”我讽刺地笑了笑,“和被亲儿子活活饿死在沙丘王宫的赵武灵王一个谥号,是不是很贴切?”

      多谢父亲的教诲,我现在确实已经是彻底的黑暗了。

      “至于万圣阁,我不会让帮众为了您的妄想而白白送命。我姓方,这天下本来也不是我的。但是您放心,既然您当时赐给我正学先生的姓氏,高看我一眼,我必然极尽一切智谋,全心全力让万圣阁发展壮大。”

      父亲害怕地看着我。他知道我会夺走他的一切,所以他害怕了。

      “父亲,说实话,我还小的时候,您对我那么好。我始终相信,那才是您的真心。可是,后来您又对我百般利用,百般欺凌打压,我又不能否认我被您侮辱利用的事实。您是不是害怕?您曾经被您的叔父夺走一切,所以您也怕我成长之后,也来夺走您的一切?您能听进去林清辉的话,唯恐和我的父子之情消磨得不够快,难道也是因为害怕我?”

      父亲的眼神开始迷茫了。我不知道是我说到了他的心坎里,还是他现在已经过了回光返照,还是衰弱、糊涂了。

      我握住了父亲枯瘦如柴的手:“为什么不能一直像小时候一样?我一直在等小时候的慈父回来。等了这么多年,看来我还是等不到了。曾经有一个真心爱我的人劝过我,说我应该早点和您分开,不再对您抱任何幻想。我如果早点遇到他,按他说的做,或许您现在还能活着。”

      父亲眼睛大张,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发出了“荷荷”的喘气声。他是想向我说什么,还是已经不能呼吸了?

      我不知道。

      父亲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静静看着他。忽然我意识到,父亲似乎已经没有呼吸了,而他的手也开始冰凉、僵硬起来。

      我合上父亲的眼睛。一世辛苦,一世执念,一世罪孽,不过是黄土中的一座新坟。

      “我们终于都解脱了。父亲,好好地去吧。下辈子别生在帝王家,别为了执念而活。再有孩子时,对他们好些。反正我是不想和您再续父子前缘了。我们从此生生世世,不复相见吧——您听见了吗,父亲?”我悲哀地意识到,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父亲?父亲……”

      但是我再也没有机会了。

      手下人听见我悲戚的哭喊,匆匆走进来。他们看见我跪在父亲床边,也在我身后黑压压地跪下。

      “阁主节哀。”

      “老阁主已经仙去,请阁主保重。”

      “属下祝阁主洪福齐天,万圣阁万年长青!”

      我的眼泪很快干了。

      我站起身,对我毕恭毕敬的手下们说道:“众位,请起。”

      ----
      加一个小剧场
      作者:采访一下思明我儿,女生关系好的会互称“老公老婆”,还会一起上厕所什么的。不知道你在云梦的时候……
      思明:那你说为什么我在云梦总是独来独往?
      作者:即便是独来独往,也会有妹子喜欢和内向性格的人交朋友吧?真的没有这样的闺蜜吗?一个都没有吗?
      思明:(掂着手里的匕首)你刚刚说你哪里不舒服来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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