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九天》墨倾渊

2、【无CP】羁鸟恋旧林

　　烟花三月，柳絮纷飞。
　　距离那个战火弥漫的年代已经过去一个轮回，现在这个天下，不是嬴姓的天下，这个天下，姓刘。
　　一身青衣执伞，免去一干仆从的跟随，下了车辇独自走进蜿蜒小路，雨水溅起的泥泞印在了素白的官靴上，可他并不介意。
　　细雨绵绵，又是深山野外，本不适宜出行，但是一纸诏书，他不得不放下大小事务驱车千里来到这座旧时的韩国都城，繁华的痕迹在雨水的冲刷下退去，他的前半生几乎都在为了这座城奔走，而他的后半生，却如同逃避一样选择了距它千里的留地终老。
　　他是留侯，张良。
　　今天他要见的人，是流沙，白凤凰。
　　林间的草地好些湿润，雨露沿着细长的草叶翻滚着落进一口小小池塘，惊动了池中的白色的倒影和他手中的谍翅。
　　青蓝色的小鸟扑腾着翅膀飞走，白衣抬头，林子的那一头出现并不陌生的青衣，蓝色的眼并没有太多意外，而是微微点头，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一般，转身缓步朝一间草庐走去。
　　合起伞，跟着那身白衣进了屋，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一张床，一扇窗，再无其他，这些年，他就住在这样的地方么？曾经那么高傲的人，白衣不染尘，连杀人的手法都透着华丽和高贵，如今却幽居在旧都的荒郊野外住得如此清贫。
　　“你还是找来了。”草庐的主人先开口，他站在窗边，望着庐子后面的一片青青草地，即使周遭的杂草丛生，但唯独在几个小土丘占据的地方被人修剪得十分齐整，流沙消失后的这么多年，他始终隐居在这里，伴着故人的坟，守着故人的魂。
　　“你们找到卫庄了吗？”
　　张良摇了摇头，“他比你还不好找，不过在找到你之前，我先找到了红莲殿下。”
　　“她服毒自尽了，去得太晚。”白凤淡淡的声音还是那么冷，冰凉到麻木，听不出悲喜。张良去得太晚，他也去得太晚，各自在各自的远方看着那个衣着鲜红的女子服下了致命的毒药，临走时的笑容倾尽一生芳华，她对别人心狠了一辈子，到最后连自己也没放过。
　　“汉王的命令是，若不能招，则诛。”张良的眉头微微蹙起，却也明白这个命令对于一个王来说有多么合情合理。
　　流沙在秦朝覆灭中光芒太盛，同是鬼谷的纵横弟子，盖聂却更早地抽身放弃天下之争携红颜脱世，而卫庄，恰是应证了盖聂的那句话，他什么都放不下，领着令人闻风丧胆的流沙征讨自己的天下。这样的流沙是一根刺，即便秦亡汉立，这根刺反而越扎越深，像是长在了汉王的身上一般，如果不能拔起来当做自己的利剑，那么就只能毁去。
　　“流沙只服从卫庄一个主人。”白凤回答，外面的雨丝似乎又密集了些，在林间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石碑上的字眼有些看不真切，谍翅们躲起来了，不知是为了避雨还是为了躲避林子四周弥漫的杀气。
　　从张良的脚步踏进这片山林的那一刻起，所有的风吹草动都在谍翅的监视之下，包括随行留在山下的一支军队和一路上山暗中跟随的刺客。
　　“看来刘邦还是不放心你的安全。”即使雨声阻碍了视觉和听觉，但显然刘邦引以为傲的杀手在流沙四天王面前纯属班门弄斧。
　　“一共十一个，你可以杀了他们。”这些人，说好听的那叫汉王惜才唯恐半道子出了意外，往实在的说那就是为了监视张良和白凤见面的一举一动。一个多疑的君主，做臣子的并不轻松。
　　手中的羽箭旋转而出，多年未见这白羽纷扬的场面还是那么美，美得像幻觉，檐下的雨水堪堪沉落，白凤却已闪身进出，解决了打扰他们故人谈话的几个闲杂人等。
　　张良凝视着门口的那个白衣男子，雨水连他的衣角都未沾到，不由得感叹了一句：“你比以前更快了。”
　　白凤的回答并没有对张良的称赞作何表示，而是看向外面被雨幕遮住了几块墓碑，这个距离看不到碑上的字，长久的沉默后只说了句，“反正他们也看不到了。”
　　“如果是你，现在走，还来得及。”张良心知那几块墓里葬的是谁，这里是白凤当初决定加入流沙的地方，在看到自己千辛万苦也得不到墨鸦的尸体最后却到了卫庄那里之后，他没有了选择。
　　“你是在要我逃么？”眉毛勾出冷硬的棱角，逃这个字无论何时都不会出现在白凤的字典里。
　　“以你的本事，若要走，没人拦得住你。”张良真心希望白凤能够趁早离开，毕竟以他的身手，除非主动现身不然没人发现他的行踪。今天白凤离开了这里，下一次他还能够在其他的什么地方再见到这孤傲的白，他身边死去的人够多了，为了成就这个汉朝，他付出的代价并不比任何一个人少。
　　然而白凤的回答却让他的面上罩了一层灰，“我不走。”目光坚定地看着外面的坟茔，当初那人要自己走，他走了，却走得后悔，走得生不如死。
　　“现在流沙已经不在了，没必要为别人而活。”张良的言辞有些不忍，除了至今下落不明的卫庄，整个流沙只剩下了白凤，没有人再约束着他，他本该翱翔于天空，何必幽居于此。
　　白凤的唇角泛出冷笑，“我何时为别人活过，我只为了自己。”只是他不知道，除了无处落脚的天空之外还有哪里能是他的目的地。
　　早该知道自己无法左右别人的决定，卫庄一样，赤练一样，白凤也一样，张良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为着流沙的人奔走，也许是希望能从挽救故交的过程中获取一点点慰藉，也许是渴求一个能从君王身边抽身离去的理由。
　　叹笑一声，张良的视线和白凤落在一处，“难得有缘得见，去看看他们也好。”
　　细密的雨丝中，青衣执伞立在墓前，白衣抱臂靠在门前，周身刮过丝丝凉意，半晌，白凤清冷的嗓音提醒着张良，“你该走了。”谍翅传来了消息，山下的军队已经急不可耐，随时都有可能攻上来。
　　“你真的不走？”即便强弩千百，也是拦不住他九天凤舞。
　　“不走。”冷静地强调着这两个字，他若走，张良无法指挥那些人，难保这里安息的人会不会受到打扰。虽说他对死人没兴趣，可这里躺着的死人，墨鸦，弄玉，他是一分都不许别人动得。
　　张良知道他的心意已决无法改变，长长地叹了口气，“若得空，此地我会常来。”
　　白凤不置可否，只是静默着走到了坟前，看着相邻的两座墓碑，似乎在做最后的告别，抑或是即将相见的约定。
　　张良的脚步声远去，林子骚动了起来，青蓝色的光影往返于林间，顷刻间就对四面进攻的军队了如指掌。
　　手中的羽毛沾了水，些微沉甸，看着它缓缓落在墓碑前，白凤合上眼，苍白的眼皮盖住冰蓝的色彩，闭上眼，他还是当年那个雀阁外的少年，不谙世事，有好友相伴，有琴音可赏；睁开眼，他已是一身白羽被血污的堕世凤凰，涅磐之后反而走向更深的地狱，染上更多人的鲜血。
　　也许不是他不想走，只是他累了，杀手是一种罪，他无法苟且。
　　弓箭的离弦之声，竟让白凤回忆起了那首透着满是死亡的决绝之音，反身化出白羽千万齐齐割裂四面八方朝自己袭来的箭矢，弓弦弹破雨丝，白羽力断长箭。
　　山下，执伞人目光黯淡，上了车辇，对着唯一能听自己差遣的仆人说：“回去吧。”
　　凤凰坠落苍穹的那一天，有人说，从山上留下来的血，就像涅磐的火焰一样红。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涅槃。
　　高祖三年，流沙白凤，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