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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重逢(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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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来,先别管那些虚礼,你速速宣召军中医士来。”被迎进中军大营,刘昭顾不上叙离情别绪,也无心用饭食,迫不及待地叫宋愿宣医。
“公主有恙?还是受伤了?” 宋愿忙问刘昭。
“这个......原是我遇到一个高人,为将军卜算一卦,道是将军近日恐突发重病。”刘昭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现如今又是战事要紧的时候,赶紧叫医士为将军诊视我才能安心。”
嗯?怎倒像是冲着自己的谋划来的?一边的燕北顾心中有鬼,闻言大惊。
宋愿闻言也惊愕:自己身体康健,哪里有什么病。但想想这是公主的好意,倒是却之不恭。便依言命人传唤医士。
很快军中最好的医士名唤孙离的便来了,为宋愿诊脉后,禀告将军一切安好,更没有什么宿疾。
怎会如此,如无宿疾,那前世宋愿是怎么死的。总不会叫他爹害死的吧?!刘昭不禁又回想起,前世俊岑酒醉时与她说过的宋愿之死的隐情。
他说宋愿之死,源于一个本不该存活于世上的人,他的父亲长广侯宋玥。
光元一十五年,宋愿之父长广侯宋玥出击匈奴,偏师冒进,被围歼于孔雀上游。侥幸逃生的部属都道他中箭坠入冰河,绝无存活之理。岂料他竟命大,竟活了下来叫孔雀河下游的呼延部女子相救活了下来,只是伤了头脑,忘记所有前尘往事,从此隐居于草原。
偏在现如今的光元二十二年,宋玥恰巧恢复了记忆——就在宋愿与俊岑即将进行决战的前几日,宋玥目睹汉匈大战,回想起了往事。
然他恢复记忆后,非但没有去往汉营,反是去见俊岑,道愿意为俊岑效力,劝降身为汉军主帅的儿子宋愿。
宋玥这样做的原因,据他自己的说法是,光元一十五年的那场大败,并非他之罪。他是被人暗下毒手坠河,才致全军失帅而败。而下毒手这人,就在汉军之中,且是汉天子光元帝的心腹。换而言之,是光元帝借机杀他。宋玥向来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他要报复光元帝。
当时刘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光元帝与宋玥的情意刘昭是从小到大亲眼见证的。人前的君臣相得器重加封不说,宋玥每次从驻守的萧关归京觐见,光元帝都要与他私下把盏共饮,甚至留他宿在宫中抵膝同眠。宋玥的死讯传来之时,光元帝食不下咽,痛哭不已,几至不能视事。这样的情谊,如何能是假的呢?
“哼,什么情谊,什么器重,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宋玥他叫功高震主尾大不掉。换了是我我也得干掉他。”那时俊岑醉醺醺地如此说道。
又道是,宋玥入了汉营之后不到两个时辰,便传出宋愿宿疾突发、吐血而亡的消息。
当时两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得知。过后宋玥也消失不见,再未出现在俊岑面前。俊岑自己判断,怕是宋玥去劝降,宋愿给这忠孝难两全的局势逼的无法自处,便引发了他的宿疾,乃至吐血而亡。
虽说宋玥是否当真存活于世尚未可知,他被光元帝所害刘昭更是完全不信。然而宋愿因宿疾发作暴毙前世里不止俊岑一人与刘昭说过,如何今世他会没宿疾?还是说这医士医术不高没诊出来?然若是宿疾总不该宋愿自己都不知道吧?!
刘昭这思虑重重,只管盯着宋愿目不转睛。宋愿何尝看不出她的紧张与多思,只当是逃离路上受了惊吓,因此温言道:“听燕大哥说,公主从昨夜至今都没好好用食,这便传膳食可好?”
燕北顾一听打起了精神:饮食之间,尽是他的可乘之机。
“我不饿,请燕将军自用便是。”然刘昭摇头
“那,燕大哥,你先随武成三去用膳,待我日后再与你把酒言欢。”宋愿便对燕北顾道。
燕北顾晦暗不明的眼神在他和刘昭身上迅速转过:看来自己的图谋是不成了......不过许也未可知......
“我探知到明日俊岑的用兵之策,宋将军,请你召集诸将,听我细说。”待燕北顾离去后,刘昭正色与宋愿道。她已把那满脑子的谜团抛开,想着不管宋愿是生是死,明日那场战事都必须拿下!
宋愿一听毫无二话,即刻命人传诸将。
诸将闻讯赶到之时,只见堪舆图前,宋愿与一员小将背对他们并肩而立,簇首而谈。看背影只见这小将身量纤细,穿着一身过大的玄色箭衣,仿佛小孩儿偷穿大人衣裳般可笑。然等她转过身来,看到她面容,诸将只觉着恍若皎皎明月落入人间,这帐篷内外茫茫夜色,都为她的容色照亮几分。
“诸位,拜见崇安公主殿下。”宋愿与众将道。
原来是公主殿下!众将恍然大悟,激动跪拜。唯只那罗阚有些没精打采。
刘昭谦逊还礼:“诸位是为卫我汉家荣光,守我汉家百姓而来,原该受刘昭一拜。”
宋愿怕她劳累,只为她引见了诸将中几位要员,便请她告知探听到的匈奴军情。诸将原以为刘昭最多不过能探听些肤浅的排兵用将。不料刘昭指着堪舆图滔滔不绝,从匈奴整体的兵力部署、统兵将领、用兵之策、粮草储备,到具体某一员某一部的作战风格武器马匹、某一地的地形地势无一疏漏——便是置身匈奴人的作战会议上,也不过如此了。有这样一位内应在,己方要是再赢不了,那便天理难容了。众将纷纷面露志在必得的笑容。
唯只宋愿看着眼前的刘昭,不禁有些恍惚。
他的思绪飘回七年前的萧关城下。
七年前的萧关城下,华丽的和亲车架从十四岁的宋愿面前辗过。前方,迎亲的匈奴重兵已在望。宋愿听到女子哭泣声从车内传出,虽细小,却撕心裂肺。宋愿骤然拔腿追上前去,跪倒在车前,字字铿锵发下誓言:“罪臣之子宋愿,于此向公主起誓,他日必横扫大漠,迎公主重归汉家。”
车中哭泣声不曾停歇。俄而,一物从车中掷出,落于宋愿怀中,却是一只黄澄澄的橘子。宋愿抬头看去,就见飞扬的红绸的间隙中,露出一张哭的梨花带雨的脸。没有用半点脂粉,肌肤却明艳的如同发光也似。痛哭恰让她的眉眼带上了一点红润,最好的胭脂也晕染不出那样美妙的颜色。虽是哭成这样,却还强咬着樱唇撑着端庄不失,把那唇上咬出一道深深血痕。她正转过头去,收回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又一滴闪亮如星的泪珠从她眼中滚落,打湿大红嫁衣.....
常年随父亲住在边关的宋愿从没见过这样好看、又这样尊贵的小姑娘。这样的小姑娘,因为自己家的过失,被送给虎狼一样的匈奴人.....宋愿心中因父亲战亡带来的悲痛与愧疚感愈发浓重,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握紧了手中的橘子,思忖着公主此举该是取自“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永以为好”,是与自己缔结誓约、等着自己去救她的意思。
这之后的七年,宋愿无一日敢忘记此日、此人、此言,无一时敢松懈。终究,七年后的今日,他应诺而来,与那小姑娘重逢。
她变的更加好看,更加尊贵,然已再不会哭红眼;她也不需要他去救,自己便能逃出来;侮辱她的仇敌,她潜伏忍耐伺机报复;遇到危险时,她还会自己拔刀......纵然早已在之前的信函往来中便察觉了她的变化,然而现下到了面前,他不知怎地,心中某个角落总是隐隐作痛......
“将军,将军?”刘昭的连声轻唤才将宋愿拉回神来:“公主有何吩咐?”
“我是想问,关于我说的这些,将军可还有什么要问的?”刘昭道。
“没有。”宋愿摇头,平静却不容置疑地道:“请公主明日待我等大胜捷报便是。”
“那么,”刘昭拱手,豪迈地向他及诸将行一个男子礼:“刘昭这条命,便托付诸位了!”
诸将散去,偌大的帐篷恢复安静。按说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唯有等待那不可捉摸的命运降临。然刘昭还是焦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