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百戏》寂笔

26、第 26 章

　　葛爷常来, 常同兄弟们来天香楼热闹. 喝酒当然也少不了叫姑娘们陪. 如今人都已知道了, 葛爷身边有两个女人, 一个当然是九姨, 一个, 叫朝云……

　　朝云呢? 朝云也是知道的吧?

　　今夜九姨没有来, 葛爷送朝云回去. 宴散了, 人去了, 葛爷却留下来, 说天晚了, 怕不安全, 他要送朝云回房. 这么多天, 几乎夜夜朝云都会被叫去陪饮, 夜夜在那条路上被人跟监着来回, 何时就需要人送了呢?

　　到此时, 还说不知道吗? 不能了吧? 不知道? 哼, 不过是装傻. 太不知趣了, 寻常女子, 此时应该知道怎么做. 感恩图报, 是不是? 她是不是这样说过? 但除了身体, 她还有什么本钱报偿别人? 朝云哼笑.

　　葛爷送朝云入了房, 朝云走进去…… 静静, 隔着一段距离, 看葛爷将门带了, 自己也走进来.

　　朝云轻轻垂头, 阖了眼, 嘴边儿斜勾起一抹笑弧, 仿佛刻上去的, 一点点僵硬怪异, 却奇怪地活灵活现,像一张完好的, 能操纵面部神经的面具, 扯着脸皮, 一点点, 一点点, 往上扯, 然后, 挂住.

　　朝云垂了头, 将桌上茶杯翻转过来, 眼底下看着葛爷走近的脚步.

　　葛爷有些尴尬, 在这个女人面前奇怪地不知道该怎么做. 以前, 以前女人们是知道该怎么做的, 她们那一种姿态, 娇羞, 带怯, 含嗔, 眼眉儿轻翻欲看不敢看, 人欲动不能动, 虽然那么的被动, 却完全顺随地邀请了一个男人的主动. 在她们面前, 莫说是葛爷, 便是任意的一个男人, 恐怕都会知道该怎么做. 可只有这女子是不同的. 她太静, 静得仿佛没有一丝感情. 在她身边, 明明这么暧昧的一件事却一点暧昧的气氛也没有. 只是静, 静久了, 生成一种死寂, 压人. 奇怪地牵制, 让人有些缩手缩脚的, 不能任意. 但她, 原不是个可以叫男人任意的女人, 不是么? 朝云在葛爷心里, 到底是不同的. 这女子, 他怜惜中, 有那么一分钦慕. 所以葛爷只有坐了下来, 坐在朝云身边, 坐在朝云对面.

　　桌上, “叮咚”的水声流响, 一股茶水倒在杯中, 轻溅起两三珠泪. 倒得如此慢, 杯也到底将满了. 朝云放下茶壶,轻将茶杯推向葛爷面前. 她感激这个男人, 真的. 但现在, 是不是有些恨? 有些瞧不起? 有些厌憎?

　　不知道. 也不该想知道的. 她取过面前茶杯, 坐下来, 慢饮一点, 凉茶入胃, 要用自己五脏内的温度暖着, 人, 只有更冷. 轻轻抬起头来, 看着对面的男人, 眼光里不知觉的, 就仿佛加了几分隔离审视的味道. 那目光, 让人不舒服. 而她自己, 也未必就舒服了.

　　看着葛爷, 脑里不知在想什么, 却总也是忘不了那一声 “丫头”. 这世上, 只他这样叫过她, 像父亲长辈一般回护她. 但到底,是没有血缘的. 这是一个男人, 一个有恩于她, 有心于她的男人…… 就这样看着他, 仿佛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自己来, 黑魆魆的, 鬼祟的, 一个小小了扭曲了的影子. 其实从来, 她怨恨瞧不起的, 只是自己的无能吧? 朝云微微笑了.

　　那笑容若虚若幻, 柔和了五官, 披着蒙黄的灯火, 面孔朦胧了, 似近似远, 似一种暗示, 一时简简单单的, 一时却如隔着层纱叠帐, 捉摸不定…… 葛爷觉得自己酒喝多了, 有些眼晕心跳. 忍不住, 伸手想去稳住那飘摇的笑颜.

　　手伸了出去, 触到了眼前的脸庞, 大理石一般的冰凉. 那笑容却不灭, 暖春的花儿也不过如此了.

　　朝云突兀地开了口, “葛爷.”

　　“嗯?”这一声仿佛震醒了半醉的老头儿, 一时有些恍惚, 欲待脱口而出的那一声“丫头”噎在嗓眼儿里, 总觉这种时候叫着别扭, 忽然不知道该叫她什么. 耳里听得她问, “我跟在葛爷身边, 到底算什么人?”

　　这一问, 朦朦胧胧间有些熟悉, 忽然就全醒了. 啊, 是的, 那个女人, 那夜有个女人, 也这样问过他, 痛陈悲诉的嘶吼, 压抑着他心里一些什么东西, 是他一直也不曾细想过的. 九艳……

　　葛爷不由收了手……

　　不由心里冒出一句话来, “她没有你想得简单”. 看着那样一张淡淡轻笑, 尤如回魂的玉石雕像一般的人儿, 忽然……

　　朝云? …… 朝云冷冷轻笑, 依稀记得自己曾说过的一句话, “也许, 我是诚心要跟你做生意的.” 呵……是, 生意……, 最终, 都是生意……

　　朝云微抬了头, 越发的不在意, 流露出一份以往被谨慎冷傲拘禁的柔媚来, 还是清冷, 只如今淡了锋芒, 显得凉, 丝丝的, 透心凉。远远近近, 摸不着距离, 摸不定真情. “我……不会没名没份地随便跟着一个男人.”

　　“若肯, 当初或者毋须吃那许多苦头. 葛爷, 也许我这话说得不知好歹了. 可如今都撑到这么久, 突然叫我全放弃了, 倒似前头吃的苦受的辱, 都是自找的笑话. 我不能甘心.”平淡地,说着这么明白尖锐的话.

　　她看着葛爷, 葛爷也看着她. 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此时在想什么. 有一种情绪搅动, 把整个人像一勺酱料一样, 不紧不慢地搅进一锅快糊了的面里, 搅着, 搅着……

　　葛爷垂了头, 不知是借机沉思还是掩饰, 就手拿了那杯茶, 喝下去. 茶是凉的, 朝云喝惯了, 凉茶冷眼习惯了, 不知觉地被浸染了, 自己心里头深幽的地方又冷又凉, 再回不过温度. 葛爷却是不习惯的, 凉冷冷的茶灌下去, 又苦又涩, 冲着酒劲, 几乎每一个毛孔都是一缩,彻底醒了, 不由皱了眉. 若此时抬头, 或可看见朝云眼中淡淡流溢的悲哀, 淡且凉. 她, 最怕逼出一个人难看的一面. 可不能自主地, 总不小心被别人也被自己相互逼迫, 图穷匕现, 露了狰狞本相. 见着人把往日那张好看的外皮嘶啦一声扯下来, 是可怕的.

　　朝云淡淡阖上眼, “葛爷, 我不能低于九姨.”

　　葛爷抬起头来.

　　朝云淡淡叹息, “在这里跟葛爷说这种话, 也许是登鼻子上脸了. 葛爷于我有恩, 您要什么, 我都不该拒绝.” 微然侧头, 眼光幽浮虚散, “但是, 葛爷…… 我只是个普通女人, 想有一份安定生活, 我得自保. 你---能明白么?”

　　葛爷站起来, 朝云轻轻侧开头, “对不起, 葛爷……” 那一声, 轻过叹息, 却胜似酒浓.

　　然后他看见那样一双眼, 仰视着他, 那么坚冷的面容, 眼, 是迷蒙的, 一时, 忽然看不下去.

　　高东临说, 容我再想想……

　　葛爷…… 葛爷说: “丫头, 我会给你个交代.” 葛爷走了.....

　　葛爷, 到底是葛爷.

　　朝云到底也,

　　“啪! 噌! 啷--啷啷啷啷啷......”

　　一甩手, 狠狠将攒在手里的杯子砸在对面墙脚. 砸不碎的杯子, 甩不去的压抑.

　　冷冷皱着眉,听着突兀的撞门声, 两个大汉跳进来, 不问自入, 仿佛没看见朝云一样, 四下巡梭着房间, 才平板地问一句, “姑娘, 没事吧?”

　　朝云轻笑, 若她刚才脱光了衣服正睡着, 他们一样会这般随意进来吧? 是的, 她现在, 不, 是早就. 早就是一件货了, 是要出卖的, 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 都这样看待她.

　　杯子还在地上打着螺旋, 发出奇怪的响声. “没事.” 朝云淡淡说.

　　两大汉带上门出去了. 出去站在她门前, 然后就一直那么站着, 监视着房里一丝一毫的响动, 随时准备好, 不请自入. 她的世界, 是没有墙, 没有锁的, 有意外不受欢迎的来客是无法拒之门外的.

　　朝云静静独坐在灯前, 这就是生活. 是的, 她会屈服…… 她会算计……

　　呵…… 她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