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百戏》寂笔

22、竞折.....

　　这□□云起得迟, 晃一晃也该楼里开前门的时间了. 但且听见前头使人来叫, 说是有席请她去弹唱. 朝云将琴拿了, 一路过去, 进门一看, 微微一愣, 却见高东临坐在席间. 高东临见她脸上有些奇奇怪怪的, 却不着意将眼闪了, 意思要装做不认识呢. 朝云反倒放下心来, 将要出去, 人已进了门, 有熟客正招呼她过去. 不得以, 只得将琴靠边儿放了, 过去坐下, 笑打了招呼. 一旁新荷冲她笑, 也不知道是冷笑还是嘲笑. 想想最近也太常见新荷了,就是魁五倒也似故意躲着她的, 实在是不明白哪里又得罪了她. 朝云倒也没太放在心上, 反正新荷跟她没过好脸. 高东临僵坐在对面, 样子躲躲闪闪的, 好似身边的姑娘得麻风似的, 看着好不讨厌. 当然这个轮不到她说. 朝云只是奇怪. 奇怪冯姑九姨都是知道她同侯老爷的约定的, 怎么会排她和高东临同席呢? 更奇怪高东临又怎么会往天香楼跑? 且肯让人叫她上席? 或者是大家弄好了要看他们笑话的? 要么高还气不过, 要她好看? 无论怎么想着, 反正都不顺. 老实说和新荷高东临这么两个人同席, 她还真是难舒服得起来.

　　这想着找了个借口出去, 旁边新荷却半站起来帮旁边的客人夹菜, 笑嘻嘻将碟子端过来说: “来, 唐老板, 尝尝这个……”,仿佛极不在意的样子, 忽然手一番, 将满满一碟子红油肚片掀打在朝云脸上, 饶是朝云躲得快, 也叫她泼了半边脸的油肚条, 好不狼狈! 一座俱愣, 转过来盯着朝云, 终有几个姑娘 “扑哧” 笑出来, 这一笑大半席的人都忍俊不禁. 红油渗入眼睛里, 朝云辣得流下眼泪来, 混着油和肚片, 顺着半边脸往脖子下头滑. 朝云静静拿手绢出来把眼睛擦了, 怎么擦怎么难受, 最终好容易睁开眼时, 眼前也是一片雾朦朦的. 一席大笑声中, 朝云把碟子裙子上拣起来放在桌上, 把半边脸上粘的肚片抹下来放在碟中. 那么慢那么静, 仿佛每一个动作都在拖延思考算计的时间. 新荷看着她, 冷笑慢慢变得有点儿忐忑. 但是大庭广众之下, 赌她不会拔了簪子什么的行凶. 这样想着, 却还是站起来退后了两步, 嘴里却急着说: “看我这不小心的, 这怎么好呢?” 朝云也站起来, 手指搭上她的手腕, 借了个力, 新荷欲待挣脱, 一只腕子却叫朝云掐得死紧, 竟挣不开, 不由得慌了, 又狠命一使劲, 谁知朝云却突然放开了手, 新荷失了重心, 踉跄后退两步, 绊着凳脚, 竟磕倒了. 眼前只见朝云微微弯下腰来, 表情淡漠的一张脸, 逐渐在眼前放大. 新荷心惊, 下意识地将手挡在面前, 抽息一声, 朝云静静将手伸过去, 淡淡说:“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来, 我拉你起来.”

　　新荷不敢, 不敢起来, 也不敢不起来. 她跌倒了, 为了让一个人面子上不好看, 反弄得自己跌倒了, 如今这个人半面泪眼模糊, 半面冷漠沉寂, 却说要拉她起来. 她不敢拒绝也不敢接受.

　　朝云却不管这些, 她伸出手去, 抓住新荷的手, 感觉到她浑身上下的僵硬, 然后伸手, 狠狠将她拽起来, 静静在她耳边说: “下次小心一点. 或者我该说……? 没有下次?”

　　那是一声短促的抽吸声, 自新荷喉咙里发出, 抽痛了朝云的耳孔神经, 朝云放了手. 她自新荷瞳孔里, 看见自己的倒影, 一只怪兽, 呲牙咧嘴却像在笑, 狰狞地笑.

　　朝云简略地道歉, 走出了房间. 轻轻叹了口气, 身后, 忽然有人将她手臂拉住, 朝云回头, 模糊视线见看见是高东临. 他拉着她低切地说:“朝云, 别走.”

　　朝云心里有一种怪异的焦灼说不清楚. 事情如此奇怪. 新荷明明怕她怕得要死, 却突然敢如此公开挑衅, 而高东临, 明明恨她恨得切齿, 却又为何追她出来, 用这种眼神看她? 总有些什么不对, 不对……到底是什么不对?

　　高东临拉着她絮叨, “朝云, 我都知道了, 冯姑她们都跟我解释了. 是我错怪你了, 朝云你听我说. 我很抱歉, 真的. 我不知道你私下受了这么多委屈. 我不知道连我岳父也私下来威胁你离开我. 我真不知道......, 我若知道……”

　　那声音像蚊子苍蝇一样, 嗡嗡嗡在耳边绕个不停, 朝云皱眉, 轻轻摇头, 打断他, “你知道又怎么样?”

　　高东临的表情仿佛蚊子飞到嘴里一样, 张着嘴巴愕然相视, 咳了一声, 不知是不是被自己的口水卡住了.

　　朝云看着他只有无限的厌倦和疑虑. 嘴里重复着问: “你知道了又怎样?”

　　高东临愣愣看着朝云. 动动嘴唇, 又合上.

　　耳边是朝云的声音, 温润而刺辣, 像麻油里裹的朝天椒. “你会休了妻子娶我? 还是在你岳父面前同我讨个公道? 或者还是继续跑你的妓院, 装你的多情才子? 一面给自己的妻子脸上难堪, 一面给一个本来就麻烦很多只求个安身立命的女人使劲找麻烦, 让她做了妓女还要给人扯出来当中挨打出丑? 一面还要等你来指摘她做人不够清高, 不够有原则?”

　　“朝云…,不是这样的.” 高东临尴尬得试图打断她.

　　朝云轻轻甩开他的手, 淡淡道: “别误会, 你是客人我是妓, 我并不想得罪你, 但也更不想因你弄来更多的麻烦. 咱们彼此都应该清楚, 整件事情无论你知不知道, 对你我都没有意义. 我不需要你来谅解和拯救, 因为你不但救不了我, 更没有这个能力和意愿做出任何的牺牲来帮我. 换而言之, 你对我毫无用处, 只有坏处, 既如此, 我何须在意你谅解与否?”

　　高东临看着她那一双被辣油和泪水糊抹着的眼睛, 有一种油润圆滑的软弱和受伤, 但是, 那只是外表, 假像. 他告诉自己.

　　朝云迷蒙着一双泪眼, 却还再继续说着: “也许以前没人告诉过你, 但你其实是个自私会打算的人, 别的我不知道, 就你我这件事来说吧, 你把我安排了价格, 你一开始就在同我做生意, 偏偏你自己还不这么以为, 反倒要在条件不合你愿时拿人情品格这种东西来责难我, 嫌我不识抬举, 不知好歹. 老实说, 我真觉得够了. 不过你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反正无论我怎么说你, 也还有我给你垫底儿呢. 是, 千错万错是我的错, 谁让我没本事, 把自己弄到市场上来卖呢?”

　　“算了, 反正你明白一点就好了, 你的条件不合我意, 我没有接受不是因为我清高, 是因为我在别人那儿拣了个便宜. 葛爷给我八百两是事实, 我拿了也是事实. 所以你不欠我什么, 我也不欠你什么. 你不用抱歉, 也无须从我这里要份歉意. 你丈人也发过话, 叫我离你远点儿. 你也不用怪他, 等你以后有女儿了, 你的女儿叫别的男人这么对待, 你说不定比他做得更绝. 总之, 这事情已经过了, 以后大家各走各的路, 就当不认识彼此好了.” 说着, 又补充一句, “当然, 也没有再认识的必要.”

　　高东临怔怔听着. 这个女人, 一次又一次伤害他的自尊和骄傲. 用那么不屑玩笑一般的言语, 这样容易地做到了. 就连侯掌珠, 就算他再没有选择也能在她面前保留一份骄傲和清高. 可是在这个女人面前, 他却变得如此渺小. 可是, 可是, 一次又一次, 他为什么竟不能爽快得走开? 走了一次, 牵挂了千百回, 如今, 竟是不想再走了. 明明, 明明是被得罪了. 为什么不走? 为什么能够鄙视她, 瞧不起她, 却不能从她身边走开? 为什么? 为什么会在想, 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 这样尴尬, 却觉得眼前的女人所说的一切不过是一只受伤的刺猥的张惶愤怒的反击? 为什么, 还是想要走过去安抚她? 想要看着她变回原本的温柔洁白的幼兔?

　　当朝云转身要离去的时候, 高东临说了句连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说的话, “原谅我.”

　　正视着那双回转过来微微诧异的眸, 高东临说: “原谅我, 我当初不知道你要那八百两银子是为了坚守自己的清白.”

　　朝云骇笑: “又是冯姑告诉你的?”

　　高东临点点头.

　　朝云轻笑, 摇头,“你知道了又如何? 你会无缘无故拿出那么多钱来给我?”

　　高东临垂头避开那一双太过清明的眼睛. 他在替自己想一个可行的解释.

　　耳边再响起朝云那淡淡的声音, “算了.”

　　高东临急急忙忙抬头, 生怕她就这么走掉, “我会尽力!” 这样的话说完, 他忽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 那些失去的信心仿佛又回到了身体里面. 是的, 他完全相信他会做到, 也几乎对一切充满了希望, 觉得自己会让事情变得更好. 他相信自己是那个有能力, 有自信, 有善念执着坚持的男人!

　　朝云微愕, 看着他, 看着这个忽然能挺起胸膛看人的男孩子, 自己却慢慢沉寂下来. 良久, 叹息, “别白费力气了.”

　　看着急切而迷惑的高东临, 朝云淡淡解释: “冯姑不会无缘无故得罪侯老爷做这个烂好人. 要是我没猜错, 这是一个局,冯姑和九姨希望用你引我离开葛爷. 离得越远越好, 最好我就嫁给你, 一了百了才好. 可惜, 她们选错了人, 就算你真对我感兴趣, 想做个好人, 你也没有这个担当. 更何况, 以你那些读书人的自傲和清高, 你未必真会把一个妓女当回事. 虽然我不得不找个人靠, 也并不想得罪九姨, 但我根本不无法为了一个靠不住人的离开葛爷. 饮鸩止渴固然不好, 但吃砒霜止渴就更无稽了. 所以, 高公子, 别在我这儿白费力气了, 去拯救你能拯救的吧.”

　　高东临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 她怎么能这样?! 怎么能??! 她难道不该哭泣, 不该感动吗? 她为什么能一二再, 再二三地将白云踩做污泥,将高洁扭做龌龊,将别人的信心, 好意, 诚意说成, 说成这样????! 说……, 变, 成这样?......

　　这个女人, 这个妓女! 在她面前, 一切摊开明白了像一场人肉生意, 什么都是直接, 锋利, 脏, 而腥, 到处充满人味儿. 他站在里头, 就成了个小民, 贱民, 无知无能贪婪可笑的笑话……

　　高东临怔立着, 心中, 脸上, 五味交杂.

　　朝云, 朝云已去. 以往, 是留不住了才去, 而今, 她根本不选择停留.

　　怔立的高东临并不知道已去的朝云心中的忐忑. 隐约总觉得什么会发生, 可能正在发生, 或者刚才已经发生过了?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事情突然变得奇怪, 然后糟糕. 到最糟的时候, 就无力再介意. 但每一次都不会是最糟, 因为总有更糟的在等待. 每一次每一次都以为自己不再介意了, 可以坦然面对了, 其实是错的. 她不能, 从来也不能. 一贯的张惶忐忑, 一贯的没主意没出息, 一贯的懦弱却坚韧, 连自己也觉得自己像蟑螂. 但原来蟑螂真是打不死的, 这个笑话里, 大家都只看见不死的蟑螂, 唯独没有看见那永远也不死的, 痛, 惧, 怕. 但本也不该看见的, 这应该只是一个笑话……

　　应该只是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