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神录 第一册》AO酱小青

34、第三十四章 对错难分

　　小瑜背着水坛，从侧门走进神庙的时候，已经过了子夜十分。

　　这条通往神殿的路，从七年前开始她便天天要走。

　　早上要走，晚上也要走，走了成百上千次。可是即便如此，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小瑜走进那神殿里头依旧会觉得害怕。

　　即使是在白天，小瑜也不敢抬头去看那巨大神像的眼睛，即使知道那神像仅仅是一个庞大而空洞的躯壳，她也依旧不敢。

　　冥冥之中，好像总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之中紧盯着她，紧盯着她所犯下的一切罪行。

　　小瑜走进神庙之中，小心翼翼地点燃了两支蜡烛。

　　即使这样的事情已经做了不下千次，但她依旧畏首畏尾。她去殿后轻手轻脚地搬来梯子，低着头，背着沉重的水坛，一步一步地爬上梯子，爬到神像的肩膀上，伸手按动了神像头颅左侧的机关。

　　神像的天灵盖很快就上升了起来。

　　小瑜蜷起身子，像一只猫儿似的，轻盈地地跳进了神像的头颅之中，将背上的水坛取下来，坐在一旁稍事休息。

　　这五年来，小瑜无时无刻不在想，为什么城里的人会那么傻，竟然相信神像会流泪这种荒谬的事。

　　刚刚开始的时候，小瑜有很长一段时间害怕被人发现她夜里所做的事情，可是不久以后事实证明，城里的人根本没有起疑心。

　　所有的人都无条件地相信着落英花神，相信着这尊会流泪的神像。

　　多么愚昧，多么荒唐。

　　“如果没有神像，没有落英花神，那该有多好啊。”

　　小瑜自言自语道。

　　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明明早已经不相信神明，可是她依旧习惯性地做出了这样的动作。

　　小瑜很快祈佑完毕，回头去取水坛。然后当她回头去取东西的时候却发现刚才还在身边放着的水坛子忽然不见了！

　　黑暗之中，只听一个声音冷冷地笑了两声。

　　小瑜一瞬间猛地站起来，从脚底到头发梢都感到毛骨悚然。

　　她借着月光在四周迅速环顾一圈，发现在不远处的房梁上，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红一白两个身影。

　　那方才背来的水坛子就托在红衣人的手中。那红衣人单手将那水坛子上下颠了几下，然后突然用另一只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就在那一瞬间，整座神庙里头的烛灯都亮了起来，将神庙照地亮如白昼。

　　小瑜仓皇地捂住面孔企图将自己的脸藏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认得你，”红衣人冷冷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早上的时候，你就走在神女队伍的最前头。”

　　小瑜的脑中一片空白，稍事冷静后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逃走。

　　没等那红衣少年再开口说话，小瑜就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一跃翻出了神像的头颅。

　　那神像的肩膀至掌心高度骇人，小瑜胆子本来就小，从前就一直是靠着梯子慢慢爬下去的。换了平时，她从上头往下都不敢看一眼，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想也没想，一跃跳入神像的掌心，一路跳至地面，然后飞快地朝着殿外逃去。

　　“琉璃，跟上她，”李潮歌冷冷道，“看她往哪里逃！”

　　……

　　李潮歌和琉璃一路与小瑜保持着距离，跟到了城郊。

　　夜半三更，城郊冷风瑟瑟，荒凉无比。

　　小瑜对城郊的地势十分熟悉，为了甩开李潮歌和琉璃，她专挑了崎岖不平的地方跑。

　　也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等到确定听不到身后那两个人脚步声了之后，小瑜才终于放慢了步子，捂着跳动到疼痛的心脏，匍匐在城郊外头的一座土丘边上，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全神贯注地用五官感受着周边事物的动向。

　　小瑜在山坡上观察了很久很久，在确认没有人跟来之后，她才悄然无声地滑下山坡，溜进了土丘边上的一座荒庙。

　　“小瑜啊…是小瑜回来了吗？”

　　小瑜刚一进门，黑暗中，传来一个呕哑的呻/吟。

　　小瑜尚且在方才受到的惊吓中迟迟没缓回来，她生怕被方才那两个少年发现了这个荒庙，不敢点蜡烛，只好跌跌撞撞地寻着那苍老的声音摸索过去，摸到了一双枯瘦如柴的手。

　　小瑜尽量抚平心绪，小声问道：“孙奶奶，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啊，”那嘶哑的声音说道，“骨头里像是有虫子咬似的，疼啊…”

　　小瑜一听到那声音，心里便涌起了一阵酸楚。

　　她吸了吸鼻子，忍着泪在床头蹲了下来，摸索到老人的腿上，轻轻地揉起来：“是腿上疼吗？小瑜给你揉揉吧。”

　　小瑜在老人的腿上轻柔而仔细地揉捏着，只听老人像是呓语一般，不断重复着说道：“还是小瑜对我好…小瑜对我好……”

　　小瑜听着老人的声音，终于还是流下泪来。等她揉了一阵子，腿都在地上跪麻了，老人的呻/吟声才渐渐平息了下去，呼吸也平和起来，像是睡着了。

　　小瑜踉跄着站起来，打算去外头烧些水，给老人擦擦汗。然而她刚一回头，就有一只有力的手在黑暗之中紧紧扣住了她的脖子。

　　小瑜无助地想要挣脱那只手，可是任由她怎样使劲，那喉咙上的手都纹丝不动。

　　“琉璃，轻点，死了就不能问话了。”

　　小瑜听到一个凉薄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等到那话音刚落，荒庙中唯一的两盏烛灯被瞬间点燃。

　　小瑜这才终于借着摇曳的灯火，近距离看清了那两个人的脸。

　　那是两张极为好看的脸。扣住她脖子的是那个银发金瞳的少年，然而站在旁边的红衣少年却要更加好看，那样俊美的容颜，即使在这样极端危险的情况下，小瑜都难以将目光从他的脸上挪开。

　　然而就在灯被点亮的那一刻，红衣少年脸上的表情却整个都凝滞了。

　　小瑜根本不用想，便知道红衣少年是看见了床上孙奶奶的那张丑陋的脸。

　　孙奶奶已经熟睡过去，对于现下发生的事情并没有知觉。

　　那红衣少年一声不吭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提起一盏烛灯，一步一步地走到床头，照亮了孙奶奶的脸。

　　那张干枯的，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脸，原本是平淡无奇的，然而恐怖的地方是，即使是在熟睡之中，孙奶奶的嘴角两边也十分不自然地大幅度向上提起，形成一个极度扭曲的表情。

　　她的嘴角像是被人故意向上拉扯过一般，弯成了一个十分诡异的角度，颧骨处的皮肉因为挤压而变形，眼睛向内深深凹陷，看上去就像是一具面目狰狞的骷髅。

　　这种表情，已经称不上是“笑”了。无论换了任何一个普通人看到这样一张脸，都只会觉得阴森可怖。

　　李潮歌注视着这张骇人的脸，低声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小瑜紧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李潮歌缓缓地转过身来，端起方才从小瑜那里夺来的水坛，毫无感情地质问道：“她变成这个样子，是不是跟这个所谓的’花神之泪’有关？”

　　小瑜依旧不说话。

　　琉璃着急了，一下子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小瑜难受极了，喉咙里不断发出痛苦的咳嗽声。

　　李潮歌冷冷看了她一眼：“带出去问话，不要扰了老人家安眠。”

　　说罢便一个人径直走出了庙宇。

　　琉璃一路掐着小瑜的脖子，将她拎到庙外头。等到关上了门，才将她扔在地上。

　　琉璃刚一放手，小瑜便伏在地上疯狂地咳嗽起来。

　　还没等她喘过气，李潮歌便大步走过来。

　　他面无表情揭开了水坛的盖子，一把揪起了小瑜的头发将她的脸往水坛里按去。

　　“不！不要！我不要！”小瑜登时吓地涕泗横流，慌忙用双臂挡住水坛的坛口，对着李潮歌哀求道，“不要这样，我求求你了，……”

　　李潮歌扯着小瑜的头发，缓缓地在她面前蹲下来。此时此刻，小瑜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孔，只觉得胆寒发竖。那人清澈的眼睛仿佛是一泓见不到底的深渊，而深渊之下，是令人发怵的冰冷。

　　李潮歌用力拍了拍那水坛，用一种近似劝哄的语气轻声轻语道：“这可是落英城数十万人梦寐以求的’朝露’啊，这满满一缸，给你一人独享，岂不快活？”

　　小瑜看着他的脸，不知道如何作答。

　　大约是等地不耐烦了，他没等小瑜开口，又揪起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往水里按去。

　　小瑜是真的吓疯了，声嘶力竭地喊道：“我说！我都说！求求你！不要这么做，求求你了……”

　　李潮歌漠然地看了她一会儿，这才松开了手从地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小瑜早已经泣不成声，颤抖着蜷缩起来抱紧自己的双腿。

　　李潮歌不想再看她，冷漠地背过身去：“说吧，你是受了谁的指使？”

　　“城北…窦氏…”小瑜战栗着说着，又哭出声来，“我奶奶在他们手上，我没办法不听他们的……”

　　“没人想听你诉苦，”李潮歌断然止住了她的解释，“方才里面那位老者，服用’朝露’多久了？”

　　“四年…”小瑜小声道，“她本来还要服用，是一年前我将她带到这里，强制她不再服用的。”

　　“哦，”李潮歌缓缓转过身，“这么说，你是一早就知道这种叫做’朝露’的东西，其实是一种依赖性极强的慢性毒/药了？”

　　小瑜低下头来，没有作声。

　　李潮歌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她：“是，还是不是？”

　　“…是…是又怎么样！”小瑜忽然抬起头来，朝着李潮歌哭喊，“我有什么办法！我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窦氏的人将她囚禁了整整七年！我只有乖乖听他们的话，才能保住奶奶的命！我只是被逼无奈！”

　　“所以你就用全城人的命去换她一个人的命！”李潮歌低声道，“你觉得值得么！？”

　　小瑜突然整个眼神都坚定起来，咬牙道：“值得！”

　　李潮歌的脑中顿时翻江倒海。

　　他忽然就想起很久以前在李氏的地牢之中，李景英反复责问他的一句话。

　　“以我们李家数万人的命去换区区几个聂氏余孽！你觉得很值得是么？！”

　　李潮歌看着小瑜坚定的眼神，心中终于爆发出一股冲天的怒意。他伸出手来狠狠一挥，身后立刻窜出数十把锋利无比的冰刃，疾速朝着小瑜飞过去。

　　这时候，荒庙的门突然猛地被人推开，一个佝偻的身影颤巍而焦急地从庙里走出来，一看到这幅场面，立刻冲过去，将小瑜紧紧抱在怀里。

　　那不管不顾冲出来的人，正是孙奶奶。

　　李潮歌眼疾手快，就在冰刃即将割入孙奶奶身体的那一刻，他凌空调转了冰刃方向，劈进了旁边一棵参天的古树之上，古树随即轰然倒下。

　　孙奶奶抬起头来看着李潮歌，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诡异而恐怖的“笑”，眼中却充满了敌意。

　　“谁要欺负小瑜，先过了老太婆我这一关！”

　　李潮歌看着孙奶奶的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而小瑜则深深地躲在孙奶奶的怀里不停地抽泣着。

　　琉璃见李潮歌不说话，上前就要把孙奶奶和小瑜拉开。

　　“琉璃，算了。”李潮歌忽然背过身去，淡淡地说道，“走吧。”

　　……

　　李潮歌一路沉默着向前走。

　　走到城内，已经是清晨了。

　　落英城的清晨，充满了朝气活力。

　　小商小贩在路边热情地招呼着客人，贵族的仆从们在早点铺子前急匆匆地排着队买早点，虔诚无比的花神信徒们早早等候在城南的神庙之前，等待着今日花神落泪的神圣时刻。

　　在通往城南神庙的路上，有无数的善男信女携着同伴，也有老人携着自己的孙儿孙女。一路听到的都是欢声笑语，一路看到的都是对落英花神无尽的崇敬和信赖。

　　李潮歌在街上缓缓地走着，目所能及之处，落英城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幸福无比的笑容，每一个都是。

　　假以时日，这种笑容会越发深刻地印在每个人的脸上。所有人的嘴角的弧度都会愈来愈深，总有一天，落英城里的所有人，都将变成同孙奶奶一样可怕的面孔。

　　李潮歌的内心顿生一股无力感，踉跄了一步，险些摔倒，好在琉璃上前扶住了他。

　　“琉璃，我该怎么办？”李潮歌茫然地问道，“这里的数十万人，都信仰着’落英花神’。所有人都信奉着我……”

　　琉璃扶着李潮歌向前走，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可是琉璃不会说话，即使会说，不知道该在此时此刻说些什么。

　　琉璃扶着全无气力的李潮歌，刚刚迈进客栈一步，李潮歌就感到被人拉住了袖子。

　　李潮歌回过头去。

　　只见小瑜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客栈门前，慌张地抬起了头。

　　此时此刻，李潮歌和小瑜面对面在厢房的桌边坐着，琉璃坐在两人中间，小心翼翼地剥葡萄吃。

　　小瑜第一个抬起头来，双手紧紧捏在一起，紧张地看着李潮歌：“如果我把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你能不能帮我将我奶奶从窦氏手中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