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无情却有情》梁骁野

4、第 4 章

　　长门区，是整个九州最具科研气息的生活区，靠近九州东南部，将不远处的海景纳入区域风景规划中，这里的一切待遇都是整个九州最好的，自然能住进长门的条件也最苛刻
　　宇漠的家在这里，因为养父母显著的科研成就，得以享受优越的生活，他远远就看到自家花团锦簇的门前院落，加快脚步进门
　　宇漠的妈妈，李潇，九州学者，九州建立初最优秀的科学院院士，却有着旁人难以理解的奇特审美，对各种花的兴趣增长与她的年龄正相关，8年前，院子里只有左右草坪上种着不知名的花，现在两边各搭了两层架子，盘满了各色花朵，挤得花架不堪重负扭曲着弯下腰
　　宇漠拨开门边花枝，打开门
　　“爸，妈，我回来了。”
　　“回来啦，拿的什么东西大包小包的，先放门口，等会儿再整，去洗手去，准备吃饭。”
　　厨房门开了，妈妈探出半个身子来，对他喊道
　　九州学者到了厨房也没了做学问的气质，是个被洗的稍稍褪色的碎花围裙包裹着的贤惠的中年妇女
　　“知道了，妈你先做饭，不管我了。爸你干嘛呢？”
　　坐在阳台给花盆换土的劳工抬起头装作第一眼看他，好像刚才那个偷摸窥视着客厅的人不是自己。他回的慢条斯理
　　“给你妈的这盆花换土，你妈喊了好几天，这花快死了，今天有空给看看。”
　　宇漠点点头，不知道该和他爸说什么了，不过这也是他们父子相处的常态，两个人都早已经习惯
　　“哦对了，下个星期不用去学校吧？”
　　宇漠正要回房间，听了爸爸开口停在门口
　　“对，下周是建国日假期。怎么了，有什么安排吗？”
　　宇漠看见爸爸嘴角抽动了几下，一副犹豫着不知当讲不当讲的表情，不由好笑
　　“爸，有什么事你直说嘛。”
　　童教授却还是没说，摆摆手催他
　　“你先洗手准备吃饭，等会儿你妈跟你说。”
　　宇漠稍感奇怪，却也没有多想
　　客厅电视上的新闻节目突然插播一条快讯，引得宇漠转头望去
　　“路透社最新报道，武威区守卫军在圈外300公里处于凌晨4点48分发现大型稀土矿藏，专家表明这一宝贵发现使进一步扩大九州生物圈成为可能。详细情况请听本台记者现场报道。”
　　镜头切换，黄土荒原背景里，一队人正从镜头前路过，全部身着便服，挽着裤边，小腿上还有干涸的泥巴，像是下地插秧的农民，却各个笔挺有种神似军人的气质。人群当中一个男人转过头来，率先发现了镜头，催着其余人避开，映在镜头里的那一眼正正盯上屏幕外的宇漠，只一瞬，宇漠后背生寒，他赶忙移开视线，那感觉稍纵即逝
　　幻觉，幻觉，他摇摇头走进房间去，将这一段小小插曲忘得一干而尽
　　半晌之后，一家人整整齐齐坐上餐桌
　　看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松鼠桂鱼，糖醋里脊白灼青菜和酸菜牛肉汤，宇漠一脸惊喜
　　在营养补充剂大量代替自然食材的今日，一般人家很少自己动手做菜，尤其是这种步骤繁杂的硬菜，妈妈平日自然也很少做
　　“今天什么日子，这么丰盛！”
　　李潇笑吟吟的给他夹一筷子鱼肉放进碗里
　　“小心鱼刺啊。味道怎么样？”
　　“好吃——”
　　“老童你也尝尝，特地提前预订的鱼。”
　　其实松鼠桂鱼是童爸爸最喜欢的菜，此时吃到嘴里，便是把方才劳动的怨言都吃进了肚子里，再吐不出半分，这个女人总是知道如何让他毫无怨言的干活
　　三人其乐融融吃完一顿饭，李潇对着ALI按一下，唤来家政机器人收拾桌碗，端了杯茶坐到客厅去
　　“漠漠，这周在学校干什么了？怎么没带游羽一起回来啊？”
　　孩子慢慢长大，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缠着她跟她讲话了，二人相处的方式由宇漠主动倾诉变成了妈妈不厌其烦的询问，是以李潇对宇漠的人际关系有所了解
　　游羽这周为了做脑电波交流器，自然落下了功课，这个周末老老实实回去补上，不过其中缘由不能告诉父母，宇漠避重就轻
　　“他课题没做完，这周留校没回来。”
　　李潇和童教授对视都松了口气，没有外人，倒是更好开口了
　　“小默啊，最近我和你爸商量了一下，觉得这件事还是告诉你比较好。”
　　李潇说着陷入回忆，那是一周以前风暴侵袭的夜晚，狂躁的风吹得窗外树林疯狂敲打窗户，发出刺耳的声音，李潇在风暴来袭的瞬间及时打开室内环境防护罩，避免她的花草全军覆没，她没注意到一只小小的白色蝴蝶闯入防护罩内，这个脆弱的生物本不该在疾风骤雨中存活
　　等李潇安心陷进沙发里，享受着夜雨温室的安心时，那只小小的白蝶落在她指尖，一触之下就暴露出不同于生物的触感，是只机械蝶。这台精密的仿生仪器在她眼前开始分解，翅膀和身体糅合在一起，伴随金属细碎的摩擦声渐渐展开成一片轻透的纸张，转瞬间已是原来的十倍大小
　　李潇正疑惑着是谁用如此原始的通讯方式，就看见悬浮于半空的署名——海平
　　海平？！他还活着
　　李潇疏忽坐直身体，整个人仿佛瞬间从自家客厅移到了某个会议中
　　她整个人正襟危坐着，读完这封信件，不过一页纸，将二十年前的绝处逢生写尽，她就这么静静坐着，直到窗外再无光线射入，直到打开家门的童教授被她吓得一哆嗦
　　“干嘛呢，也不开灯？”
　　李潇仍坐着，那微微发福的身影竟显出些脆弱来，童教授正了神色，有些别扭却毫不迟疑的给李潇一个拥抱
　　“怎么了？你跟我说说。”
　　李潇颤抖着嘴唇，抬头看他
　　“海平，还记得吗？”
　　“宇漠他爸啊，我一直记着，当年那么仓促的把宇漠交给我们，带着小敏一起去了外面，到如今也有二十年了，以后想祭拜都没个地方。”
　　童教授以为李潇收到了来自圈外的海平的死讯才这么伤心，毕竟圈外的环境那么恶劣，被驱逐的人踏出这一步已经是九死一生，生机渺茫，却不料李潇给出完全相反的答案
　　“他还活着。”
　　“活着？”
　　“对，不光是海平活着，小敏也活着，这是他的来信。”
　　童教授接过来，细细读过一遍，缓缓念出最后一句
　　“白夜颠倒，明暗交界，我们从未走远。”
　　一封报平安的信件，生生被这最后一句带出些恐怖的气氛来
　　童教授点一支烟深吸一口，大骂出声来
　　“这都多少年了？啊？活的好好的也没来个信儿，儿子丢给我们就不管了，多少次小默问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怎么这么狠的心！这下猛的来封信，还写的这么吓人，吓唬谁呢，啊？气死我了！别让我找着，找着了我打死你个孙子！”
　　语气冲得像吃了火药，心里却终于舒坦下来，那些经年累月的担忧和愧疚却终于像这一口烟雾，尽数散在风里，他摇摇头，想让那些不提也罢的荒唐事自行散去
　　李潇难得没让他把烟掐了，自己也沉浸在难言的思绪中
　　半晌，李潇突然说
　　“海平让宇漠去找他。”
　　童教授对这句也有印象，却是气不打一处来
　　“找啥？地方都写不清楚，上哪儿找他去。这会儿想起小默了，想的美，不准去！”
　　李潇不把他的气话当真，已经开始分析
　　“小默毕竟是他们亲生的，迟早得见。你说他为什么写信过来，不能找个ALI端口吗，实在不行手机也可以，转码麻烦一点但是勉强也能用，现在光写个信，咱们想问个地址都问不到。”
　　童教授想了想，道
　　“他们现在仍是驱逐状态，居住在圈内是违法行为，一旦被当局发现，就要被再次驱逐，小心一点倒是应该的。至于地点——这信的最后一句，应该是暗示着某个地方，给小默自己去找吧。”
　　李潇有些担心
　　“信息太模糊了，小默找不到怎么办，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找不到，还不如不要给他希望。”
　　童教授明显调整过来了，语气已经放松了许多
　　“他要是真想见小默，肯定还会想办法联系，他要是不联系，就权当没缘分了。没见着人，有封信总是好的，先告诉小默吧。”
　　于是一周后，宇漠收到了生父的来信，他读着信上所写
　　“爸爸妈妈永远爱你。”不觉有点头皮发麻，九州这片土地似乎有什么魔力，府邸贵族姓，城头大王旗，不管改朝换代过了多少年，这方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人总是羞于现实的表达，将一片深情全写在纸上
　　宇漠毫无疑问是开心的，养父母一直对他很好，他们也没有什么隔阂，自小没有缺乏关爱，只是人总要知道从何处来，才好确定往何处去，他看完来信，决心自己去找
　　“爸妈，这封信我再看看，下周正好有空，我去找找看。”
　　李潇听着他的话，又添了几句
　　“海平写的含糊，我和你爸研究了几天也没什么头绪，你别勉强啊。实在找不出来就算了，好歹是活着的人，以后总有机会。”
　　宇漠耐心听她絮叨，然后默默环住她的肩膀，将脑袋放在她肩头蹭了蹭，发出含糊的撒娇声
　　“知道啦妈妈，我就去看看，不会不要你和爸的，放心啊。”
　　心里的确有隐隐的不舍，但李潇还没那么自私，闻言拍他一把，嘴上道“去去去，热死了。”，心里那点小小皱褶却被这一番承诺熨帖开来
　　周一早，不到六点，夏季的漫长白日已经开始，窗外一片亮堂，宇漠从床上爬起，光脚钻进桌前软椅，打开ALI投影设备，指尖敲击一阵找到了九州详尽地图，投在桌上，变成虚拟3D沙盘模型
　　他口中念念有词
　　“白夜颠倒……白夜颠倒……”
　　手上不停，将模型转动着仔细端详，模型转的飞快，却一直找不到切入口，就在他要放弃的当口，突然看见这个模拟着日常运行的城市模型在入夜后亮起的西部地区
　　对了！就是西部，作为九州最大的酒吧街所在地，西区和它的顾客一样昼伏夜出，说它白夜颠倒应该没错
　　“那么，明暗交界……”
　　明暗交界，素描中灰部与暗部交界的部分，对应在城市中，应该放在哪里呢？宇漠在西区附近仔细寻找，希望能看到明显的暗部，可是模型亮了又暗，循环往复，宇漠仍然没有头绪，有些挫败的跳回床上抱着头自言自语
　　“找妈妈原来这么难吗？头好疼——”
　　［你还好吗？］游羽焦急的声音突然在脑内响起
　　宇漠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有些懵，连连否认
　　［啊，啊，还好我没事。］
　　游羽看着控制端跳动的蓝色符号，“情绪波动”的符号仍在闪烁，心率过快的提示也还没有消失，他又确认一遍
　　［真的还好吗，你心跳很快，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宇漠笑出声来
　　［这个机器这么灵敏啊，我怎么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
　　心率数值缓慢下降，脑海里调笑的语气听起来也还好，游羽放下心来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问题了？］
　　宇漠正发愁，这才想起，游羽可是个天才，也许有办法，正要跟他讲一遍，只听游羽说
　　［我知道了，我帮你找。］
　　？？？！
　　［我还没讲话呢，你怎么知道的？］
　　游羽一时语塞，他没有告诉过宇漠，这个机器不仅听得到他想说的话，还听得到宇漠一闪而过的想法，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是个监视器，当然，这些附加功能来源于他特意增加的单向通讯功能，宇漠不需要知道，更不能知道，他忙搪塞着引开话题
　　［你刚才不小心讲出来了，我听到的，下次控制一下就好。信里相关的线索真的只有这一句吗，范围太大了吧。］
　　宇漠果然顺着他讲下去
　　［目前只有这一句，我觉得白夜颠倒大致是指西区，但是明暗交界实在是想不通啊，头疼！］
　　游羽手指在桌面飞快敲击着，视线在城市间飞速穿行，根据太阳高度角和九州经纬度，可计算大致的阴影线，如果明暗交界是指一个面，那么它的范围和定位未免太过含混不清，如果明暗交界是指一条线，那么在西区范围内，各色错综复杂的建筑阴影里就只有一处同时兼具明暗——找到了！
　　［看这个。］
　　游羽说着把图片发给宇漠
　　西区建筑密度很高，因为实际功用并不需要考虑采光，所以楼间距极小，唯一满足两个条件的地方只有幽都酒吧
　　不知所云的谜面如此简单就被解开，宇漠的寻亲之路已然迈过一个大难关，他难掩欣喜
　　［谢谢你啊，小羽！］
　　游羽看不到他的脸却也能感觉到他的雀跃，不由心情也变得明亮起来，而后又问
　　［你找这个地方干嘛？］
　　［我的亲生父母住在那儿，我去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