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香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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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此言一出，却没换来多少讶然之声，反而引得集山那边鼎沸翻天，大意都是骂他臭不要脸，非但对当年之事毫无歉疚之意，反而还妄图将这罪名污蔑到他们陆掌门头上，简直厚颜无耻卑鄙自私，乃是天底下第一等无赖尔尔。其意千篇一律，其言却五花八门，听着很有意思。
陆常相当敷衍地斥责了他们几句“不得无礼”，收效甚微。他毫无歉意地对陈年一笑，道：“门下弟子管教无方，让诸位见笑了。阁下不怕天下人耻笑，做出此等贼喊捉贼的无赖之事之气魄，令崖雪钦佩，只是不知，阁下想让我如何偿还这子虚乌有的命债？”
这话一出来，引得众人哄笑。
妖修这边仍是鸦雀无声，两边局势恰好反过来了，先前他们有多放肆，此刻就有多沉默。陈年看上去倒是不大在意这哄笑，他将扇子往手中一拍，反唇相讥道：“陆掌门信口雌黄之能已炉火纯青，实在没必要妄自菲薄。至于命债……”
他话音未落，便见那手中扇一扬，扇中溢出的妖气凝成一丝剑锋，直往陆常咽喉处而去。
陆常并未出手，却有雪亮剑光自他身后而来，一挥一斩之间截下了那丝剑锋。这出手之人也越过了陆掌门，出手迎上了陈年，破了的衣袖在雨中翻飞，很是英姿飒爽。
正是谢丹君。
那剑锋被她截下之后残留的剑气割断了她鬓边留下的长发，顺便在她脸上留下了条伤口，血顺着脸庞滑了下去。她毫不在意地抬袖擦了，抬眼看向陈年，道：“百年前的旧账先不论，我倒要问问你，你欠我门中弟子这无数命债，你打算怎么还？”
那陈年身后杵着当风景的老妖怪闻言，冷笑一声，第一次加入了战局：“那我倒要问问，你们集山无缘无故囚我妖族中人数百年，这债你们又打算怎么还？”
虽然不知这“囚了妖族中人数百年”的债又是从哪来的，但此时此刻显然不是追究其真伪的时候。这债来债去，双方好似连一根头发丝都互相欠着深仇大恨的血债，眼见这债一时半会儿也算不完，陈年也干脆抛掉了“算账”这层壳子，一言不发率先动手，一爪抓向了挡路的谢丹君的喉咙。
谢丹君没料到他不说废话直接开打了，急忙聚气成剑，堪堪架住了陈年的爪子。然而她虽然没受皮外伤，却还是被气浪震得咳出了口血来，心肺似乎都被撞得移了位。她的剑临走前留给了陆栀，却不知被那小丫头丢去了哪，导致她现在只能拿真元化剑来使，实力大打折扣，对上陈年实在有点勉强。
但她不得不出面。
集山这一帮长老掌门看着威风八面，实际上都是些徒有人形的空架子傀儡人，被注入了灵力后便摆在这滥竽充数撑场面，连她都不知道真身上了哪去，看着是乌泱泱的一帮人，实际上只有那些六神无主的集山弟子是有气的活人，只有她一个还能当个人跟妖修们打一打。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身为自己人的谢丹君，也少不得在心里骂一句“陆常是个什么东西”了。
陈年此人，幼年时在集山没能学到多少剑术身法，身子骨看上去也远没有寻常修士那么结实，反倒像个文弱书生，加之他出手也毫无招式可言，因此他就像是只是单纯的靠妖力横冲直撞的伤人，似乎并没有章法。但他实际出招诡异阴狠，且让人无法预料，加之他身上妖力凶残得非比寻常，往往使谢丹君应接不暇，几个回合下来，身上已多了不少伤。
好在她虽占不了上风，却也能缠得陈年无法分心对付他人。妖修那边本就不齐心，只消缠住了陈年，其余的便都是些站着看戏的废物，不足为虑。加上先前陈年就硬挨了廊乐一剑，虽说一直没显出什么异样来，却还是显然为其所困，动作都小心了不少，对谢丹君来说更是有利。
想及此，她便觉得这妖魔鬼怪一般的妖师也没那么厉害了，当即便强提真气，一剑往陈年空门处刺去。
妖修并非一条心，只要陈年抗不下去，只要那些空架子不暴露……那此一役，便不是必输之局。
什么妖魔鬼怪。
除去天上仙，这地上站着的也不过都是凡胎□□，妖师也不过如此。
正当此时，陈年身后那一直没什么动作的老妖怪却忽然间窜了上来。谢丹君本以为他是来参战的，还没做好应战两人的准备，心下顿时一凉，却见那人连个正眼都没分给她，转头便朝着她身后的若干集山弟子以及空壳子长老掌门而去，目标明确。
她怎么也没想到陈年居然是个声东击西的幌子！
这会子回去挡也来不及了，那些“空架子”又都是无神无魂的傀儡人，如何受得住这一击？怕是一掌下去就散架了。到那时，一旦陈年他们反应过来集山这边只有她谢丹君和一群毛头孩子的话……
她不再想，拼着挨陈年一掌的风险，回头便向那老妖怪刺去。那真元聚于剑尖，集成了一点极亮的剑光，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向偷袭者刺去——
却被那老妖怪轻飘飘地躲开了。
谢丹君好歹是集山剑宗出身的长老，这么尽全力一击，若是硬挡的话是挡不下的。然而她却没料到对方只是虚晃了她一招，那一剑又刺得太用力，竟让她一时之间竟找不回重心来，好在她在这当头又折下腰来回身送了一剑，借了剑气与陈年那一掌的掌风相抵之力，这才不至于踉跄。
她预料之中的那一掌果然也是假招，并没有落在她身上，甚至没与她的剑气有什么冲撞，就这么掠了过去，绞碎了她真元所化的剑尖。她结了剑指立于胸前，再度挡在了集山前，不动声色地揩去了嘴角溢出的血丝。
对面那俩也收了手，陈年负手而立，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一番，侧头向退回身旁的老妖怪问道：“睚眦，如何？”
这名字让谢丹君眼皮一跳。
妖师……前妖师廊乐当年曾与集山立下盟约，集山给予妖修清修之地，换妖族不再烦扰人间的誓言，双方盟约以九名大妖作为见证及管束。传说龙生九子，这大妖们便也借了这吉祥话为名，统称为“九龙子”。
九龙子虽是见证及管理者，却终究还是妖族，与集山多少有些嫌隙，更有甚者，不满于廊乐这种同人族求和的“缩头乌龟”做派，带头想推翻这盟约，只是都被廊乐按了下去，冒不出头来。这下廊乐死了，换了这么个巴不得掀飞集山天灵盖的暴君陈年来，这“九龙子”和妖修们，大概得趁着这个机会搅个天翻地覆。
若不是陈年刚上位，尚未服众的话，那些妖修怎会这么乖乖杵在陈年身后忠实地做着活棒槌？
现在九龙子中的睚眦已经直接站在陈年这边了，若是再来几个表明立场的大妖，那即便陈年仍不服众，众也会服九龙子的。今日之事还算小，若真到了妖族上下倾力对付集山和人界的地步，这几百年来的安定怕是要完。
况且退一万步，不说以后，就说今日，集山此劫也难过。陆常真乃集山命中灾星，这打上门的妖修里，妖师和他有仇，大妖睚眦和他有大仇，也不知他做什么吃饱了撑的，一天到晚尽出门惹祸。
谢丹君想想便一脑门官司。
睚眦听了陈年的问话，抬手舔了舔手背上被谢丹君划伤的口子，并未立马回答，而是又直直盯着谢丹君身后那一群人看，眼神阴鸷。
半晌，他才放下手道：“弄个假人来糊弄人，陆常可真够可以的。看样子他是不想要这一帮崽子了，杀吗？”
最后这问句，他是朝向陈年问的，那语气轻松平淡，好似在问陈年吃不吃饭一般。陈年却不回他，只兀自垂着头，既不看睚眦，也不看谢丹君，好似要跟睚眦赛着比装神弄鬼，一言不发。
陈年越没动作，谢丹君的心便越沉。睚眦那句话直接将她老底都掀干净了，虽然集山的弟子不至于相信这等妖修魔物的一面之词，却不免有所猜忌，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她似乎已经听到了身后弟子们的窃窃私语，全都是在议论不知去向的长老和掌门的声音。
然而大敌当前，她没时间去向敌我双方圆这唱砸了的空城计，只能重新召出内府中的真元剑，攥紧了剑准备死战。
陈年先前出手只为了缠住她，必然放水很多。这么看来她跟陈年交手那么久却不怎么落下风，想必不会是因为陈年实力仅此而已的缘故，现在陈年要动真格了，还不知他真正出手会是如何。
她必须要撑到陆常和长老堂回来。
集山虽大，一年到头却总有半数以上的弟子待在山下游历，留在山上的，除了师叔师伯辈的长辈们和已修得些名堂的小辈们，便是譬如陆栀这般尚不能自保的小孩儿。现在这些小累赘基本上都已被送下了山，长老们全都不知去向，剩下的，再除去这漫山遍野的尸首，应当都聚在这了。
寥寥不足数百人。
怕是还没死了的多。
陆常让她带着这些傀儡人来救场时，便告诉过她，只用撑到他们办完事就好，无需太久。
可现在集山死伤如此惨重，剩下这一茬也快被割了，她唱的空城计被当面揭穿，就连本人也接近强弩之末了，陆常人呢？
这“无需太久”的太久，究竟有多久？
“我等一炷香。”良久不做声的陈年突然开口道，“陆常若还不来，就杀吧。”
说罢，他便转身一挥扇，隐入了自己身后罩着妖修们的黑气之中。那黑气随着他挥扇的动作飘飘悠悠晃出一缕来，在空中聚成了一炷一人高的香，顶端亮着幽幽红光，无声无息地燃着。我等一炷香。陆常
那黑香杵在人妖之中，将两边隔得泾渭分明。
陈年先前虽然不算废话多，却也老拐弯抹角，现在一见陆常本人不在，便连做戏也懒得做了，明摆着就是要把陆掌门这厮逼出来。他这态度倒是明确了，就是来集山寻陆常晦气的，这其余的若干弟子只不过是他寻仇的添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他灭起自己师门来倒是毫不手软，堪称无情无义的典范。
雨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反倒好像越来越大了，那黑云泼墨一般卡在天上，看着就像天的破口，雨水自这破口中倾盆而下，浇得天地间一片昏暗，妖香顶端的红光在这昏天黑地中，更显得耀眼。
谢丹君回头看了眼，越过前方摆阵的傀儡人，她看到了被她仓皇塞进了某个女弟子怀里的陆栀。
她看上去不过就是个才及笄的小姑娘，心智也差不多，但若按凡人的年纪来算，她已算是个上年纪的妇人了。她幼稚又贪玩，没心没肺、不成体统，好像这过去的三十几年全活得没用，总能让谢丹君看见她就头疼，甚至一度想将她逐出师门，免得败坏自己名声。
但现在看见这小丫头脸色苍白的模样，她却奇异地生出些不舍来。
这是她的徒儿。
细想一下，这满山跑的小混账，谁和陆栀不同，谁又不是活了几十年都没活出个人样的，凭什么她要对陆栀这么凶呢？
这是她的徒儿。
她的徒儿本该在山下，全须全尾，而不是在这陪她身陷险境，甚至生死未卜。
那陆言平就是个疯子，几十年前能干出那些事来，即便再关上几个几十年，也不会好，天知道她是怎么鬼迷心窍把陆栀托付给了这么个残害同门的疯子。
刚进石室那会儿，她见陆言平不再疯疯癫癫地直呼陆常名姓，而是改称“掌门”二字，还以为这人真的心智正常了些，没想到才把陆栀托付过去没有半个时辰，陆栀就伤得昏迷不醒。
她不知陆言平护送陆栀去山门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按陆言平的本事，不至于护送个小丫头都能出岔子。陆言平几十年前的前科让她无法相信是出了意外，但她自认和那疯子没有什么嫌隙，陆言平不至于撒气撒到一个毛丫头身上。
难道真是意外吗？
……但不论如何，若当初是她亲自护送的话，陆栀就不至于受伤，冉飞云也不至于惨死了。即便她不放心给陆栀塞了东西，却照样没什么用。
只是这些“如果”，说再多也无济于事了。如果她亲自护送了陆栀，如果陆栀没听自己的话下谷底来，如果陆常没安排陆栀下谷的话……
都不至于这样，再多如果也没用。
但为何陆常会突然让一个不相干的弟子下谷？
这谷底并不适宜弟子修炼，即便是安排清修之地也不可能要把陆栀叫下去，她当时并未多想，但现在面临这处境却不得不多想了。
……若是陆栀没去谷底，这黑蛟破阵、妖修进犯，这集山劫难，会不会都不会发生？
正当她被自己的想法激得毛骨悚然之时，便听弟子们一阵喧哗，抬头看去，原来是那香已经燃尽了，红光卷掉了周遭黑气，如流星一般划入妖修那边的黑雾之中，落入了陈年手中。
陆常并没有来。
他很失望地叹了口气，“唰”地开了扇：“一炷香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香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