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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往事 ...

  •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个下午的每一个细节却任然活跃在他的脑海里——轻轻拂过斑驳墙壁的窗帘,透过窗户翻书的微风,以及窗外美丽的天空。

      中年男子一脸不可置信地翻看手中的题册,本子被翻得哗啦作响,他对比着标准答案和王潦草的笔迹,想找出错误的答案。他一步一步地检查步骤,但连瑕疵都没有找到——简洁,有效,这么多年来被教授学生所磨灭的对数学本身的兴趣似乎又重新回到他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高声尖叫——看看这漂亮的逻辑!

      中年男子再一次急切询问道:“你是哪里的学生?这是你做的吗?这是你自己做的吗?你的老师是谁?”

      他站在一旁,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以为他闯祸了,可他实在没忍住翻了翻,然后就顺手回答了问题),他斟酌着回答道:“我没有老师,先生,我是自学的。”

      中年男子沉默了一下,忍耐不住提高声音重复了他的回答:“自学?没有老师?你在开什么玩笑?”他无意识地摩挲手中的小册子,焦虑地来回走动,然后又猛地停下,他追问道:“你学了多久?”

      他有些困惑,但还是乖巧回答道:“三个半月,先生。”

      男子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合上手中的书本,仔细打量了他一下,为难地皱起眉:“你有身份证件吗?”

      他连忙点头,好似再慢一秒有什么东西便会从指缝溜走:“有的,先生。”

      ——但不知道找不找得着了……但在这种情况下,就是有把手枪抵在他脑门上他也要信誓旦旦地说能找着。

      男子皱着眉点了点头,语速极快地问道:“你明天下午还会来这里吗?哦不好意思我还没有问,你对数学竞赛有兴趣吗?”

      似乎是怕他不知道数学竞赛是什么,男子正想开口解释,他就飞快地点了点头:“有兴趣的,有兴趣的,先生,我每天下午都在这里。”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再翻了翻手中的练习题册,又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转身大踏步走了。

      *

      “然后第二天下午五点的样子,他就带着另外一个男人过来看我。”

      “真的吗?然后你就可以去他们学校读书了吗?”泰安娜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往前凑了凑。

      他摇头,说道:“他们中间还吵了一架呢,一个说我怎么可能能自学成那个样子,另外一个说他们早就不应该这样迂腐了。”

      “还吵了起来?”泰安娜兴趣愈发浓厚了,她的睫毛扑闪了两下,追问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他努力模仿那个被带来的男人的语气:“你在开什么玩笑?三个半月自学完成,你把数学当成了什么?天知道他到底怎么学出来的。”

      泰安娜喝了口酒:“那另外一个男人怎么回答的呀??”

      他为泰安娜落在他身上的专注目光暗自窃喜,微微提高了嗓音,尽力学得惟妙惟肖一些:“可是他做出来了,丹尼尔,用了三十分钟,全对。他妈的全对!!我去看了监控,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相信事实——而学校那帮小崽子连最简单的代数运算都算不好,他们就是一帮废物。你难道要指望他们去参加比赛吗?”

      泰安娜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忍不住又灌了一大口酒。

      她开心地点评道:“这真是太他妈的解气啦,你也终于可以往前更进一步了!”

      女孩一把抱住了他,距离太近以至于他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

      他的脸“腾”得一下红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环过手,却在拥抱即将完成之时被泰安娜猛地挣开。

      她并不是有意的,只是有些醉了——

      小松鼠又兴奋地高举酒杯,浑浊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晃荡,在吧台昏暗的灯光下杯底凝出一个好看的白色光点:“让我们为你的未来干——————杯!!!”

      他一口气喝了一大口,有些呛到,眼角泛着一层浅红,还渗出了一些泪花,泰安娜抬手抹掉,以为他哭了出来,怔怔地垂下目光看了一会儿指尖的湿凉,她抬起头朝他陡然绽放了一个微笑,温柔着小声安慰道:“好啦好啦,不会更坏了。”

      她的语气越来越低,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最差的时间都熬了过来,不会再有我们面对不了的困难了,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泰安娜小心地放下酒杯,拍了拍他的肩,趴在吧台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

      接下来的半年,他得到了更多的书本,更多的题册,更多的知识,甚至还有老师可以回答他的问题。他了解一个又一个比赛,AHSME,USAMO,AIME……国内的国外的,全部都是他以后可能到达的中途站。他了解不同类型的答题技巧,做的题垒起来得有半人高,这里的好处是笔和纸可以随便用,再也不用为了节省一张纸要写上三四遍了。

      可是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他与泰安娜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必须要花费时间做题,做更多的题,直到这一片地区没有人能干得过他,而他能够顺利晋级。

      泰安娜看得很开,她宽宏大量地说:“脱离是一步一步进行的嘛,你毕竟迟早会离开这里的。”

      他有些低落,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青白的小脸上写满了低落:“可是我想见你……”

      泰安娜一顿,叹了口气,劝道:“我可以来找你呀,你可一定要好好珍惜这次的机会啊。”

      他只能点点头,尽管他知道安慰只能是安慰——泰安娜最近越来越忙,她客人变得更多,她还需要表演要训练,她还想早一点攒够钱离开这里。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他唯一拥有的机会,他别无选择。

      他追问道:“你会一直陪着我吧?”

      泰安娜不知是没听清“一直”还是听清了但觉得自己可以做到,她坚定地说:“我会的。”

      *

      那是AHSME比赛的前夕,就在他焦虑地重复演算真题时,泰安娜轻轻敲了敲门——他早就搬了出来,因为继父继母不允许他在夜晚开上太久电灯。刚好泰安娜的室友最近有事回家了,屋子里空出了一张床,于是他便住了进来。他们在房间中间简易地搭了一个木制屏风,权当作门了。现在他除了每天还回去做家务,已经渐渐在脱离那个所谓的“家”了。他想:也许小松鼠是对的,他正在丢失这里的关系与链接。

      推走屏风让开身子,泰安娜飞快地钻了进来。她先是好奇地去看他桌面上演算纸的内容,砸砸舌又晃悠了回来。她毫不客气地占用了椅子,仰起头来看他,逗弄般说道:“你猜猜我来干什么?”

      他茫然地摇头,心底还在欣喜于她的突然到来。

      ——是来鼓励他的吗?

      “当当当!你看!”

      她得意地拿出一个小盒子:“快打开看看吧~”

      他打开翻盖——是一支钢笔。

      她理所当然地说道:“怎么着读书人都应该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钢笔吧,而且据说这个还超有灵气的,你明天记得带上哦。”

      他点了点头,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胡乱点了点头,他一把抱住了泰安娜。看着自己的眼泪把她浅色衣裳染深,然后浸没消失不见。

      她一愣,似乎没有料到他反应会这么大,试探地抬起手环住他,她柔声道:“好了好了,我在这里。最近为了买这个我攒了好久的钱呢。”

      他从她的肩窝里愕然地抬起头,问道:“可是你不是还要——”

      她满不在乎,理了理自己最近长长的发丝,她说道:“以后总会有机会的,你可是明天就要比赛了啊。”

      见他还有些傻傻的样子,她轻声抱怨道:“你怎么回事呀,看起来这么笨的样子,居然做题这么厉害……好啦好啦,我就不打扰你了,明天加油哦,记得早点睡~”

      还不等他开口挽留,她就从座位上站起身,又重新钻了回去,然后转过身拉好了屏风。

      又过了一会儿,悉悉索索的动静也沉寂了下来,他听见她盖好被子,娇俏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带着疲惫的睡意:“晚安。”

      “晚安。”他轻声回应。

      做完这道题就睡了吧。

      *

      参加比赛的人比他想象地还要多,他有些紧张地在场外等候,手里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证件和泰安娜买给他的钢笔,一边在心底再一次回忆那些公式。

      周围人群熙攘,学生们三五成群聚在一堆,有聊天的,有抓着最后时间看笔记的,也有人满不在乎。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对于有的人来说是天赐良机拜托困境的唯一途径,对于另外的人则是父母要求来走个过场的周末调剂。

      他好似感觉到周围人打量的目光,和如刀剐般落在他身上的窃窃私语。他感受到了鄙夷,好奇与惊讶。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就连单纯的好奇都显得咄咄逼人,如带了倒刺的勾,生拉硬拽地想要从他身上撕下几块肉来。

      他能理解,就连“同一个学校”的同学都不愿意和他站在一起,因为他是“垃圾堆下水道边长大的孩子”,他身上永远弥漫着臭味,他在堆满了废物的后院玩耍,他吃的是剩饭剩菜,穿的东西甚至连衣服都算不上;他需要熬过一个又一个季节,需要熬过病毒与责骂,因为他没有钱看病也没有人关心,他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这十几年来统共在学校待过几个月。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难道那些人就比他好很多吗?难道去除掉外壳,他就真的比那些人差吗?

      他差的只有机会而已。

      他看着那些人在大厅嘻嘻哈哈地交谈——他们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转了回去——谈话间充斥着他听不懂的词汇,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学过英语,就好像哪怕过了这么久他依旧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孤儿,他的心底突然涌上一种羡慕不甘心自卑蔑视混杂在一起的情感。

      他是不一样的,他暗自告诉自己。

      和那些前途繁花似锦,一片坦荡,唯一挫折是没有问父母要到足够的钱拿到最新款游戏的少年们比起来,他生来站立于寒光凌冽的刀尖,被赋予接近于负数的生活容错率。那些动人的幸福美满,蒙笼于草木之上的云蒸霞蔚壮丽美景,剥开最光鲜的外壳,去掉层层去掉甜美的糖衣,于他只剩下触目惊心伤痕累累的生活本身,暗藏着无数个张大嘴的致命陷阱,耐心地潜伏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他的人生只能靠自己,他也只有泰安娜。

      他握紧了手中的钢笔,眼神重新坚毅起来——四周浓雾翻滚,迷雾茫茫,眼前所见只剩下斧削四壁,峰峦高耸,而只能紧紧地攀附着身侧的险峻断岩。

      他要继续走下去,哪怕山路崎岖,会摔得粉身碎骨,哪怕筋骨寸断,他根本不会拥有未来,他一寸一寸地挪也要挪出这险境,去寻找那不知存不存在的明天。

      不见来路,只剩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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