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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往事 ...

  •   他的名字叫王,生在美国长在美国,身体内流着来自另外一个大洲的血液。他在六岁时被送进了孤儿院,五六年来辗转在领养家庭中。在十三岁时,他第一次见到了泰安娜——他生命中唯一的光。

      *

      新领养他的男人整日混迹在酒吧,实在不想留在家里承受他的继母整日阴郁的怒火和喋喋不休的抱怨,他从棍子下敏捷地滚出,自告奋勇准备去酒吧把那个已经三天没回家的男人带回来。

      那个干瘦的女人把没有挥舞下去的棍棒甩在一旁,手往围裙上一抹,威胁道:“找不到他你就不要回来算了,当初就不该为了那点钱把你领回来,反正迟早都得被那个混蛋败光。”她轻啐一口,身后的门“彭”地一声关上了。

      于是最后一点灯光也消失了,眼前只剩下无边黑暗,安静一会儿等待着眼睛适应眼前的变化,他慢慢爬起来,向外走去。

      说起来信誓旦旦,但他其实一点把握都没有。

      大不了就真的挨一顿打好了,他自嘲地笑笑,裹紧了单薄的外套,蹒跚着向第十九号——红绿一条街走去。

      走了大约有半个小时,终于可以看见从那里渗透出来的灯光了,那些五颜六色的灯光好似偷偷溜出来的罪犯,亮得流里流气,猥猥琐琐。

      还在远远的地方,便能听见从那里传出的缠绵悱恻的靡靡之音。欢笑,尖叫,混合在一起像是盛大而荒谬的舞会,可是在诡谲的灯光的照耀下,他觉得这更像是丧钟下千百个人的放声啼哭。让他不由得想起来六岁时,他父母葬礼上众人被阴影笼罩的脸,年幼的妹妹靠在他身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他想,她能知道什么呢?她不知道爸爸妈妈永远地离开了,也不知道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更不知道没有亲戚愿意接手他们,唯一有这个想法的陈阿姨连自己都没办法照顾好,穷得只能吃白水煮菜,每个月靠那点可怜的救济金过活,有时还需要去教堂领粥。那等这场葬礼结束后,他们又该到哪里去呢?

      时间没有在让他回忆下去,再一次在雪地里滑倒,摔出去一米远后,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抬头便看见了那顶上红绿色的牌子“纳森”。

      就是这里了。

      但从这里进去显然是不可以的,门口的一对保镖高大壮硕,尽管他们现在正斜斜地靠在墙上一边抽烟——或者其它什么东西,一边互相说着黄色的浑|话,看起来吊儿郎当极了,并不怎么管事的样子。可他毫不怀疑只要他被发现了,他绝对会被单手拧出来顺便被揍一顿。

      还真是不走运……本来如果幸运的话,这个时间他们应该已经喝醉了酒,不知道跑到哪个房间快|活去了才对。而现在只有绕到后门去了,曾经在这里打|过|工的他对酒吧还算熟悉,知道后门的厨房会有员工出入口,虽然一向很脏就是了,还需要避开那些神志不清的醉鬼,打起架来敌我不分,狠地连自己都揍。

      脱离了霓虹灯的照耀,越往小巷深处走便越是漆黑,只剩下惨淡的月亮让他勉强看清前方的路。厨房那个门出来百分之九十是垃圾堆,嗅到了一股越来越浓的恶臭气息,他捂着鼻子从旁边走过。

      等等——好像有人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听起来至少有两三个人。眼见就要碰上了,无处可躲的他只好一闪身藏进了垃圾堆。

      真是要命……来不及感叹今天到底有多倒霉,周围一股浓厚的酸臭气息朝他涌来,破旧衣服没有遮挡到的地方是恶心的粘腻触感,他连耳畔猖狂飞舞的苍蝇都不敢挥手驱赶,必须专注地去听那些人是不是走远了。

      大概过了有十五分钟——也可能是五分钟或者一分钟,谁知道呢,反正待在这里面简直是度日如年。周围已经安静了下来,他松了一口气了,强忍着呕吐感准备从里面爬出来。

      “是有谁在那里吗?”

      是一个清脆而警惕的女声。

      他身行一顿,绝望到简直要哭出来——不是这么玩他的吧。

      那个女孩子仿佛往这边走过来了,轻盈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她在离垃圾堆一米的地方顿住了,犹疑道:“你在那里面干什么呀?”

      他假装自己并不存在,紧紧地抱住自己,心中默念着“放过我吧”。就在女孩子迟疑着要不要进来看看是什么状况时,她顿住了,似乎叹了口气,说道:“你是要进酒吧来吗?我把后门给你开着了。”

      脚步声远去,他愣在原地,半点都没动,难以置信这样的好事居然发生在了他身上。过了一会儿,猛地回过神后,他连滚带爬地从里面冲了出来,然后差点流下泪来。他不信教,每一次星期天他都会留在家里打扫清洁,但这一刻他觉得那个女孩子就是他妈的天使,甚至想跪下来亲吻她的脚趾。

      ——如果她刚刚真的把他交出去了……

      来不及想这么多,小心翼翼地猫下腰从厨房里面钻进去,准备去找他那个害的他今晚如此凄惨的罪魁祸首。

      身边的事物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才从烤箱里面出来的蛋糕和炸锅里面还在滋滋滋滋的薯条像诱惑着伊娃偷尝禁果的毒蛇,用力咽了咽口水,他在道德和饥饿中激烈挣扎,最后被一张名为“我一天都没有吃到热的食物了”的大手毫不留情地碾压住,于是饥饿毫无悬念地胜出。

      就拿一点点,他不会把东西弄脏的。

      用洁白纸巾把薯条包好,揣了一包在兜里,再狼吞虎咽吃完一块绿色的蛋糕,用厨房的水随意整理了一下身体,他长呼出一口气,往里面走去。

      贴着阴暗的过道,他努力从一片嘈杂中辨认出自己继父的粗犷声音。但走了一半,连个影都没有。他也不着急,慢慢地顺着走廊挪动,反正出门也只是为了安全地磨去时间,就在这时,一个格外出挑的声音抓住了他的耳朵。

      声音清脆,仿佛清晨的小雨敲打窗户。

      是刚才的那个女孩子。

      他好奇地停下脚步,忍不住想知道她是谁。

      她在说什么吗?她到底长什么样子?她叫什么名字?她是这里的“员工”吗?她看到他长什么样子了吗?她为什么要放过他?

      一瞬间,纷纷扰扰的思绪涌了进来,成堆的问题嘈杂到让他听不清女孩本来说的话。

      就进去看一下吧,假装找人的样子。

      他来不及细想到底会后什么样的后果,也不去想那些困扰地他夜不能寐的事情——去他妈的继母和继父。长久以来保护他安全的理智訇然崩塌,连最细碎的申辩都来不及道出,就被碾作齑粉。他只知道一件事,如果这次不找到她,可能永远不会有认识她的机会了。而他真的好想,好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只是满足一下好奇心——

      轻轻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确是他继父那肥硕的身影,瘫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像头死猪。只有微弱的呼吸一起一伏,证明着他还活着。他愣愣地往旁边望去,视线和那个女孩的眼神便撞在了一起。

      女孩子惊讶地瞪圆了双眼,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上挡住了漆黑的眼线。

      而他脑海中却只闪过了一个念头,她的头发是红色的,卷卷的,毛茸茸真像只吃惊的小松鼠。

      原来不是天使啊……

      不知怎么松了一口气,压力撤去一大半,小松鼠却说话了:“是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后知后觉感受到女孩打量的目光,他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一副怎样糟糕的样子——破旧的衣服,难闻的气味,乱糟糟的头发,上面可能还有没干完的水珠,就这么在发梢羞怯地挂着。

      他难为情地指了指仍然在地上沉睡的死猪,小声道:“我妈妈让我把他接回去。”

      看了看明显不匹配的肤色和发色,小女孩了然地点了点头——又一个悲惨的童年故事。

      她“哦”了一声,并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说道:“那你可能要等一会儿了,我刚刚把他灌醉了。”

      有些吃惊地看了女孩一眼,他想起来他继父那并不算糟糕的酒量。

      女孩子懒散地伸了一个懒腰,露出一小节洁白柔软的腰肢。

      似乎是看不惯他呆呆傻傻的样子,她略微有些不耐烦道:“那你进来等着吧,或者说你就想站在门口?”

      他飞快地摇头,赶忙走了进去。顺手把门关好,不敢就这样脏兮兮地去碰床,他绕过仍然睡得死沉的继父,找了一小块空地规矩地坐了下来,还不甚自在地扯了扯自己破旧的裤子,妄图把自己那并不合时宜的凉鞋与洞得发红的脚趾头遮住。

      似乎被他土里土气的动作给逗笑,女孩子扯开嘴角,脸色柔和了许多。

      一点也不介意他不干净的衣裳,女孩看了旁边那个大胖子一眼,估摸着他应该还要睡上几个小时,她往前挪挪,扯了扯他的衣袖。

      “喂,你叫什么名字呀?”

      *

      于是那便是故事的开始。

      他至今也记得她红润的脸颊,她灵动的双眼,还有那温暖如火焰的卷发,温暖了他那整个饥寒交迫的冬天。

      他想起那块绿色的蛋糕,有点苦,但也很甜,但现在嘴里弥漫着的只有冰冷的铁腥味,因为他太冷了。

      他也记得回去后他趴在冷硬的床板上,一次又一次地默念她的名字——T-Y-A-N-N-A。他趴在床上想着葬礼后来接他的社会服务局的工作人员,好像也是有着这样的红头发。

      拥有红头发的都是好人吗?他这样想着。

      要是能一辈子都和小仙女讲话就好了——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没有人可以一辈子陪着别人,而像他这样自私又可恶的人,是不配拥有陪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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