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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番外 ...

  •   其实对于谢岚南的真实性情,陆迟在很早以前就隐约窥见了一二。

      那时陆迟正在追捕一个采花大盗,从北乌一直追到东源长安。正值长安三月飞花,家家户户的枝头都点缀着一抹秾艳软红。陆迟扮做一个锦衣玉带的富家公子,一把折扇拿在手间,桃花眼微挑,端的是风流无比的姿态。谢岚南跟在他身后,垂着头,身上的衣服也灰扑扑的不起眼,像足了一个小厮的模样。

      他们要去的是揽君楼,长安城最大的青楼。

      本来这种地方,陆迟是绝不会带着谢岚南来的,奈何这小子听到陆迟不会带他而是独自一人去揽君楼时,脸色瞬间就冷了。谢岚南一脸执拗地说道:“若师父不带我去,我便自己去捉那采花大盗,也没差别。”

      他怎么可能让陆迟一个人去那种地方,他会疯的。

      陆迟听得当时就要动手揍他,谢岚南就像个木头棍子一样,杵在那儿不躲不避,他终于还是放下手,没舍得揍。陆迟从来没能拗得过谢岚南,只能在去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伤身。

      谢岚南换完小厮的衣服,听见陆迟还不放心地对他念叨,小声地回了一句。

      “师父,我满十六了。”满十六,已到舞象之年,在寻常人家,也到了说亲的时候。

      陆迟一巴掌拍在谢岚南头上:“满十六也不行。”

      揽君楼旁种了两棵桃花树,此时这个时节,开得灼灼妖娆。陆迟带着谢岚南进门去时,揽君楼上的姑娘倚栏娇笑,媚声细语地喊公子。陆迟仰头,眉眼含笑,一双桃花眼竟比这一树繁花还要鲜妍,他拿纸扇点了点唇畔,又将那纸扇遥遥地朝倚栏的姑娘一点。玉骨制成的扇子,陆迟的手搭在扇柄上,骨节分明,他的手较玉骨的扇柄来说还要白上几分,连微微弯曲的弧度都泛着冷白的光彩。

      姑娘被陆迟的动作挑拨得俏脸一红,娇声嗔了一句。

      谢岚南随陆迟进去时,抬头看了一眼那女子,她仍在不由自主地望着陆迟的背影,拿香帕掩着唇,眉梢吊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情意。谢岚南抚摸着藏在袖间的匕首,心中腐烂的花吸满了鲜血,舒展开来,他垂下眼,有声音在悄悄对他说:

      杀了她。

      陆迟请了一个清倌,白衣乌发,本该是气质出尘的模样,只是眉间总有一点腼腆瑟缩。陆迟让她在房间的屏风后弹琴,清倌一曲弹罢,陆迟摆弄着杯中清冽的液体,有意无意地向她打探揽君楼最近来往的客人。

      他得到消息,那个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就龟缩在这里。

      清倌年纪尚小,即使身处在这倚门卖笑之处,也未沾染多少世俗气。陆迟问什么,就乖乖地答什么,听话的很。

      陆迟听了清倌的话,心里有了几分计较。他给了她一锭银子,推说自己酒喝多了,想自个儿歇歇,让她出去不要打扰。清倌没有问什么,乖巧地推门出去。

      陆迟坐回去,不是方才半躺着的懒散模样,他的脊背挺得很直,是一个学武之人警戒时的姿态。可这里飘着酥红的纱帐,香炉里燃着甜腻的檀香,是一个让英雄沉湎的温柔乡,谢岚南目光黏着在陆迟半敞的领口上,内里的肌肤久不见阳光,是冷玉一般的白。

      他此刻十分想在那上面舔舐啃咬,用力吮出艳红的色彩,冷玉添上红,肯定更好看。

      “师父。”他坐到陆迟旁边,拿过陆迟刚刚喝过的酒杯,放在手心细细地把玩,“有头绪了吗?”

      陆迟眉一挑,桃花眼神采奕奕:“自然,还有你师父抓不到的盗贼?”

      谢岚南笑笑,温声道:“师父当然是最厉害的。”

      他的视线流转在手心那个银质的小酒杯上,似乎很想尝尝这杯中物的味道。半开的纱窗将屋外游荡的风送进来,吹拂得屋中轻红的飘纱如同醉酒一般摇晃。在屋内深深浅浅的红纱映照下,谢岚南的脸也浮上一层浅淡的红。他终于找到什么,将唇轻轻印在杯口上,覆上陆迟曾留过的印记。

      陆迟正在思虑该如何捉拿那采花大盗,不经意一瞥,看到谢岚南在垂眸饮酒。他的眼睑半垂,神色温柔地如同在亲吻情人的唇。

      他手中的酒杯,是陆迟刚刚喝过的。

      此刻,谢岚南这模样,就像是在亲吻他一样。

      谢岚南只觉得心都在颤栗,血液在汩汩地沸腾,他想了太久了,想到只要稍稍接触到他碰过的事物,都会欢喜地流泪。

      只是一瞬,陆迟就拿走了他的酒杯,银质的酒杯脱手后,谢岚南的神色一刹那就狠戾起来,如同一头凶狠的饿狼。他抬眼见是陆迟,方才那狠戾的眼神顿时软下来,化成一汪水。谢岚南软软地唤了一声师父,两颊比屋内悬挂的红纱还要艳。

      “醉了?”陆迟有些疑惑,不过很快又释然。他的小徒弟从未喝过酒,一喝就醉也情有可原。
      谢岚南看着陆迟的唇在他眼前开合,唇上的颜色比长安的桃花还要红艳。

      那上面的味道,肯定比酒更醉人。

      他想,占有他。

      到了深夜,揽君楼外挂上了花灯,将这处温柔美人乡点缀得愈加迷离。陆迟换上了夜行衣,带着谢岚南潜伏在门外的树梢上。这是一间独立的院落,就在揽君楼里。窗缝间隐隐漏出调笑声,还有男女间的呜咽粗喘声。

      陆迟转过头,示意谢岚南蒙上耳朵别听这龌/龊的声音。

      屋内的声音渐渐小下去,陆迟打了手势,然后迅速地破门而入。那采花大盗江湖经验极其丰富,即使在这种寻常人最放松的状态下,也能很快压下惊慌,拔刀与陆迟缠斗起来。

      他的武功不弱,正常情况下陆迟与他打斗起来难分胜负,不然也不会在江湖上逍遥那么多年。陆迟心知,只有速战速决,才能拿下他。这样想着,陆迟手上的剑更凌厉了几分。

      而在这时,谢岚南悄悄出现在了采花大盗的身后。他的轻功学得极好,进来时悄无声息,若不是陆迟正好看到他,也绝不会发现这屋里多了一人。

      他手上拿着不过成人手掌大小的匕首,神色极其的冷静,一点也不像是在面对一个穷凶极恶的采花大盗。谢岚南寻着他招式的空档处,一击便从身后击中他的心脏。

      温热的鲜血喷洒出来,溅了谢岚南一脸。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却一点也不感到恐惧,有的只是兴奋。

      他想要更多,更多的血来填充内心的躁动。

      谢岚南抽出匕首,又在他胸口上狠狠扎下去,又是一簇鲜血冒出来。他抹了抹脸上的血,可他的手本就满是血液,这样一抹,那秀丽至极的面容便成了从无间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罗刹,极其可怖。

      他将匕首移到采花大盗的脖颈,甚至想割了他的头颅。

      陆迟看到这样的谢岚南,心里油然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眼前的小徒弟,让他觉得有些陌生。陆迟握住他的手,沉静的眼眸看向谢岚南,他心中嗜血的冲动刹那平静下来,暂时臣服在平静的表皮下。

      “不必这样。”陆迟道,“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只是——”谢岚南攥紧了陆迟的手,浅浅地露出一个笑,像是血海里长出的曼陀,“我只是太气愤了,这么一个作恶多端的人,就这样轻易死了。”

      “而且,我听闻有些人的心脏会偏离正常位置两三寸,以防万一,还是谨慎些为好。”他有理有据地说完这番话,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陆迟与他交握的手上,陆迟干净白皙的五指上沾上了血迹,显得十分刺眼。

      “弄脏了。”谢岚南喃喃地道,他抓起自己的衣袖,拼命给陆迟擦拭。可他越擦,脏污的血迹就越多。

      “算了。”陆迟抽回手,拖起地上的尸体,“回去洗洗就可以了,我们快些把这里整理好,省得惊动旁人。”

      谢岚南还攥着自己的衣袖,望着陆迟背上那具尸体,血色染上他的脸庞脖颈,忽然觉得,他的师父,这般模样也是极美的。

      和他一般的模样。

      陆迟离开长安那时,听闻揽君楼起了一场大火,烧毁了大半的楼房,还烧死一个揽君楼的姑娘。只是那时他只顾着快些回去复命,心中只疑惑叹息了片刻,便赶着时间离开了长安。如今回想起来,才觉得那夜谢岚南的状态很是奇怪。不过这些陈年旧事,再去深究也是毫无意义。

      况且如今,他也失忆了。

      陆迟从未想到,有一天谢岚南说的话会应验到他自己身上。他说人的心脏有时会长偏几分,而谢岚南的心脏,就是往右偏移了几寸。所以那时陆迟只是将谢岚南刺成重伤,并未致死。

      醒来后的谢岚南,变成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谢岚南。

      初春才至,屋前的榆钱树抽了苗,绿油油嫩生生的极是可爱。陆迟摘了半片嫩芽,放到嘴里嚼了两下,只觉得苦涩异常,却也没有吐掉,硬是将它咽下了。竹门半掩,阳光只能倾斜着照进来,屋内的光景只能影影绰绰地看不分明。

      陆迟推门进去,谢岚南坐在里屋,披着一件浅灰色的外袍,侧着头在看窗外的风景。听到推门声,他转过头来,苍白的脸色浮现出一个淡到看不出来的笑容。

      “陆兄。”他疏离地说出这个称呼,眉目恬淡沉静,完全看不出一点以往张扬艳丽的痕迹。

      陆迟把买回来的药放下,转而对他道:“你伤还未愈,不要坐在风口。”

      谢岚南坐回去,将窗扇合拢,“无碍,我只是坐了一会,想看看外面的风景。”

      他的眼脸微垂,掩住了眉间那一点落寞。

      陆迟收拾药材的手顿了顿,而后像是不经意地说道:“天色好的时候,我可以带你到外面走走。”

      谢岚南浅浅地勾起唇角,道了一声谢。

      他们住在北乌一处偏远的乡陌田间,自那日山神庙中谢岚南忽然醒转过来却失去了全部的记忆后,陆迟便带他来到了这里,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往他的徒弟的心口上刺上一剑了。

      那需要太多的勇气和决心。

      午后的天气很好,碧空朗润,阳光暖融,陆迟推谢岚南出来,他的伤已经好上许多,可以下地行走,不过以防伤口裂开,谢岚南还是坐在了轮椅上。从这远远看去,可以看到连绵起伏的青黛群山,还有在田间忙作的农人。

      谢岚南忽然低头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陆迟放下扶着轮椅的手,去看谢岚南胸前的衣服,依然洁白如雪,一尘不染。

      陆迟问道:“伤口裂开了吗?”

      他摇摇头:“没有,只是觉得胸口有些刺痛,这些日子常有,不碍事。”

      闻言,陆迟的眉头皱起来:“怎么不和我说,还是——你不信我。”

      谢岚南着急起来,想去碰陆迟的手,手伸到一半,又克制地缩回去。

      “陆兄说笑了,没有陆兄,恐怕谢岚南的尸骨早已寒了。”

      “那可说不准,毕竟——”陆迟的声音低下来,看了谢岚南一眼,“是我在你心口上刺了一剑。”

      陆迟的眼睫垂下来,在眼下留下一片小小的阴翳,细看过去,那眼睫似乎还在轻轻颤抖,像只停留枝头的蝶跃跃欲试地张开翅膀。谢岚南的指尖动了动,他缓缓勾起一个笑,用手指了指还缠着白纱布的地方:“这里告诉我,你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即便你曾伤过我,我想,那时候的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陆迟沉默了许久,才直起身,将手轻轻放到他头上,叹息了一声。

      谢岚南自从能下地走两步后,就时常会走到院落里看陆迟练剑。那日傍晚,山边的大块云彩被欲坠不坠的夕阳勾染出浓烟的橘色,陆迟收回剑,看到谢岚南安静地看他练剑,眼中有隐隐跳动的神采,却又很快被他敛去。

      陆迟踟蹰了一会,才下定决心问道:“你想,练武吗?”

      他又一次开始教谢岚南练武,一步一步,从基础练起。也许是因为有以前的底子在,谢岚南学习起来很快,没多久,就能完整地使出一套剑法。

      收剑时谢岚南把拿在右手的剑换到左手,手腕翻转,挽出一个繁复的的剑花才归剑入鞘。

      “师父。”他的眉睫盈上笑意,朝陆迟看去。自陆迟教他练武后,谢岚南就将对陆迟的称谓从陆兄换到师父。

      陆迟似乎失神了,他定定地看着谢岚南的手,很久很久之后,像是被阳光灼烧一般闭上眼。

      “师父?”谢岚南又叫了一声,他走到陆迟面前,榆钱树的树荫落在他身上,一半包裹在阴影里,一半在夕阳的余晖里。他的眼底一派澄澈,毫无阴霾,眼尾却若有似无地扬起,将夕阳的光带出几分糜艳的味道。

      陆迟睁开眼,那双令人生醉的桃花眼看向谢岚南,而后,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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