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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灯枯缘灭(楔子) ...

  •   黑木崖上的日头已快要落尽了。

      在这场恶战中活下来的人早已一路呼喝着去了前头的成德殿,等着论功行赏,或是一个磕头活命的机会。

      暮风习习间,只有玫瑰丛的残躯还在不要命地散发香气。而东方不败便与杨莲亭亲密地交叠着卧在当中,身下血泊时间愈久,便凝结成愈发寂寞的深色,与他那身颜色浮艳的衫子很不相称。

      不远处,还有些许沾着血迹的碎瓦藏在落花底下,试图混淆这过于幽寂的气味与颜色。

      “笨蛋姨姨,妆都花了……”好像过了很久,夜色下的满园残花终于等来谁小小声的抱怨。

      泠泠月下,东方不败魂魄自失了身窍,便痴痴地萦着莲弟尸首近旁的花枝,到此刻,眼角余光终于瞧见那位已拨开花丛走近前来的少女。

      那实在是位夺目的美人儿,虽才过及笄,却已修得十二分窈窕风韵,行止间翠袖飘摇,恰如繁花舒瓣,端的是娇艳无双。偏还生就两笼墨画似的黛眉,此刻微微蹙了,桃瓣似的眼里也浸了点儿泪,就更显出水洗样的晶亮来。

      “花了便花了罢,反正我也最不喜欢莲花……”却见那少女嘟嘟囔囔将他的尸首翻了半圈儿,仰面揽在怀里——动作倒是又轻又稳,显出些珍重的意味。

      “你那时候不愿意见童爷爷他们也就罢了,做什么连我也不要了……”她说到此处便住了声——竟还像从前那样,不肯说她的东方姨姨半句不是,只从眼里突兀砸下连串的泪珠子来。

      是了,那娃娃本是曲洋下墓时捡来的,只说家里人唤自己“彤娘”,便随他姓了曲,与之乃是亦女亦徒的情分。因与自己投缘,幼时在黑木崖上留过几年。中间她千挑万选给自己拟了个“红盈”的正名,却嫌与任大哥家的盈盈撞字,又重拟了个同音的“萦”字为名。

      东方不败垂了垂眼,心底浅浅生出些歉意——他这些年来一心与莲弟遁世而居,中间虽听她来信讲过,曲洋与正道交往,恐累得家中族灭,却无心出世,只关照莲弟从教中派些人手随她调度。

      后来,莲弟回报说她使手段保全了家门,他只道小丫头很有长进,此后愈发懒得费心。现下想来,实不应该。

      “笨蛋姨姨,若你不管那姓杨的,谁能叫你流这么多血呀……”少女指尖探了探他的粉红衫子被血污凝成一团的破处,终于呜咽出声音来。

      好一会儿,她才抹了眼泪,继续小声念叨:“便是你非放不下他,若童爷爷还在,也必不会真叫那令狐小子的剑刺到你身上,这您知不知道?”

      这却是因他将死时得令狐冲相助,恰恰伏在莲弟身上,此刻少女只见两人腰腹处的创口早被血污黏作一团——虽仍为她的东方姨姨老大不值,到这地步,却也只得认了。

      “我这回跟着童爷爷他们偷偷上来黑木崖,其实也只想同那姓杨的讨个说法,问他当初凭什么怂恿你逐我下山去,也,也问您为何从不忘回我书信,却不肯许我归期——可没真想过对付您……”

      “要不,我武艺虽不怎么精妙,可手上许多迷药毒烟也不是吃素的,东方姨姨,这您又认不认?”少女说到此处,颊上惯性地显出点儿熟悉的娇憨神气。

      东方不败禁不住摇头,心中却诚实地感到些许宽慰。毕竟,除了莲弟,当初也只这一个小娃娃遂了他做女儿家的心愿。如今,这亲昵的称呼在她唇齿间反反复复萦绕,难免勾得他想起从前那些零碎的好时光。

      “姨姨,我后悔啦。”不知想到了哪里,少女揽着他,忽而长长地叹了口气,“那草包或许对您确存几分真心,却实在算不得什么人物——若早知姨姨你竟情愿为他搭上性命,我,我也不是不能捏着鼻子在任家姐姐鞭子底下救一救他。”

      啊,原来莲弟本不必死的!

      隐居黑木崖上这些年来,东方不败早已惯了万事以莲弟为先,乍闻此言,顿时胸中悲恸欲狂,通身魂魄都隐隐弥漫起血光,心中十分怨怪这少女见死不救,眼睁睁瞧着莲弟丢了性命。

      却见那少女赌气似的抬手抹散了他左颊上莲弟亲手勾画金边的粉莲妆印,又三两下将那团残红抹成个肖似红蝶的纹样。

      “好姨姨,别怨红萦不依你心意,谁叫你为这姓杨的如此狼狈,从前……却又待我这样好?”两具尸首上的血污虽黏得亲密,却怎抵得过铁了心的活人。

      只见少女一面对他轻声细语,一面将手掌重新探进两人身上的血污当中,翘着指尖挑扯了几处,便将他的尸首独个儿揽进怀里。

      她自今夜悄至东方不败身边,总是神情和婉,言语娇憨,像个还未长成的孩童,偏在此时显出些似他的影儿来。

      “这一回,您只管与那草包双宿双飞,我也没什么办法。下一回,您愿同我做姨侄也好,姐妹也罢,心里可得先想着我。”

      东方不败只见少女抱着自己的尸首站起身来,才走两步,又俯首凑近他面颊,耳语似的笑道,“便是姨姨实在眼热我这副青春女体,咱们两个寻张床榻宽衣解带,试试那磨镜之乐,也无不可——总归是不会叫您这般辛苦隔绝世俗,偏还落得如此狼狈。”

      东方不败瞧得清楚,她说到最后一句时,那些不可说的心思却又尽数收敛了,看他时眼里只剩无限温情与怜惜。

      前者在她幼时倒很寻常,后者……却前所未见,叫他脑中像是炸响了洪钟大吕——分明莲弟尸首还独个儿躺在地上,很是凄凉孤独;不知为何,他满心炽怒,一时梗塞喉头,对着这个狠心害他与莲弟分离的少女,竟半点也发不出了。

      那少女在黑木崖上待了整整三夜,月中才至,月落即去,教中初迎旧主,百废待兴,一时竟也无人发现。

      东方不败便也在边上静静瞧了三夜。

      瞧她亲手为他换了套女子的裙衫——是他最钟爱的艳色,但花样合适,也就不显轻浮。这裙衫并不随她自己的身量,套在尸首上反而大致合身,只是略显宽松,想是这些年自己比从前瘦了些的缘故。

      激战中蓬乱的发髻也索性给打散洗净了,挽成新嫁娘的样式——满头螺钿,皆是这些年自己着人送她的,不知她此前作什么想法,装了满满一奁随身带来了此处。

      因人不在眼前,比不得送任大小姐那些合适,只占个样式新奇,却被她巧手几番添改,将他点缀出十分雍容。

      那娃娃还现调了许多艳色的花汁,本是用作描摹他仿着女子刻意留长的指甲,将激战中皲裂的几道瑕痕绘作宛若天成的精美纹样。

      不过后来觉察他尸身肌理渐松,只得大半兑了活水,手忙脚乱一番收拾——自然,又小心翼翼换了一回衣衫,仍然大略合身。类似尺码的衣物,她随身的小包袱里还有好几件,不知是不是随信预备的回礼。

      少女忙过这一回,榨汁剩下的残瓣也不浪费,被她细细碾碎了,又生火烤得半干,便临充作口脂,为东方姨姨唇上最后添一点气色。

      到第三夜天光欲曙时,东方不败细细端详自己尸首,自然已不复去时狼狈,甚至,因那娃娃捯饬得实在上心,反比他生前自个儿打整得更加体面——怎不叫人欢喜!

      只是那娃娃待杨莲亭就十分敷衍了,只捏着鼻子从小舍残垣里摸出一套男装,拍拍灰往他尸首上一套,便算打整过了。

      这娃娃,唉,小时候毛毛糙糙,长大了怎么还这般不周到。东方不败叹了一声,却只心中酸软,怎么也生不起气来了——自修炼葵花宝典,领悟了天人化生的要道,他便愈发重情。

      从前听厌了庸人言语,自以为世上只莲弟一人合他心意,自然便也只以莲弟一人为先。可如今,唉!他东方不败再是眼瞎耳聋,终不能误认这番深情。

      那时候,是他自己性情初移,只因那娃娃是个女身,便,便又怕又羡,待她愈亲近,愈是不知如何自处,一时想差了。

      若得重来……该将她一直留在身边,与莲弟一家三口同过快活日子才对。东方心底暗忖,只觉得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沉重的魂魄忽而轻飘起来。

      至于少女最后所言磨镜之类,初闻是叫他心底震骇,可他早将一颗心交在莲弟身上,那娃娃说的话,便只当是小女儿怒其不争,口出无状,全作未闻便好。

      东方不败这样一想,魂魄便愈发轻飘。他最后垂眼看去,那娃娃已将小小的墓碑打磨好了,是拆了小舍里饮马的石槽做的。碑下并无棺木,只是一处开凿在悬崖当中的石洞,里头不情不愿列了他与莲弟两个人。

      那还是这小皮猴儿当初轻功刚有些火候,就想去崖边采药,自己为了方便她歇息随手掘出来的呢。

      东方不败恍恍惚惚回想着往事,不觉唇角笑意轻闲:也不知那娃娃会在他碑上刻些什么,莫要太羞人了才好。

      而那一头,眼见着那缕芳魂终于红云似的飘远了,彤娘才握掌成爪,信手扯了一条苍翠的藤木,飘飘摇摇朝崖底去了——单看那手腾挪的功夫,便是不如东方,分明也相去不远了。

      可任她功夫如何俊俏,又如何救得回一个阎王已勾了名的人呢。虽这个人,也是武艺天下第一的东方。

      与她心悦的那一位相比,眼前这位东方骨相更英气些,身上却几乎全然找不见曾为男人的影子了。

      他,或者说她,即便眼尾也浅浅地拖出一抹斜红,却并未衬得眼波如何幽邃妩媚,待望向少女时才笼起一层薄暮似的愁绪,混杂在慈母般的温存当中——却仍晶亮得过分,简直像个天真犹在的少年人了。

      此刻她揽着杨莲亭,自己又被少女突兀地护在怀里奔逃了好一阵儿,顶上发髻与外袍大红的拖尾都已乱得不成样子了,面上神情却宁静得让人心慌。

      而少女确认过任我行一行人已找不到此处,便将她靠着柔软的草坡放下,既而讷讷无言——他们其实也已近十年不曾见面了。

      “丹若,你都长好大了——要给姨姨亲亲吗?”东方不败看出她窘迫,笑了笑,又因牵扯到腹部的剑伤皱了皱眉,但仍坚持向少女张开手臂,正红的广袖便如蝶翼轻舒,将少女拖回那场久违的童梦之中。

      她瞧见少女眼底先是本能地流露些许关切,既而后知后觉漫过几分惊喜。

      已许久不曾有人叫这个名字了,以至于彤娘立刻就忘光了那些或轻或重的隔阂,只管将自己当做一片落叶或鸿羽,眨眼间便飘过十年光阴,轻轻落进东方姨姨怀里——因顾着她伤口,不等贴拢便微微拧起腰身。

      “要!丹若好想姨姨……”她轻易回想起儿时的语气,一开口就想要哭出声来。

      东方不败忍不住又笑了笑:从前她收养的那些孩子里,也只她小小一个,却从第一回见面就非要喊自己“姨姨”——实在很懂得讨人欢心,也不怪莲弟吃醋,死活不许她将人留在身边。

      东方不败才一恍惚,少女雪玉似的面颊已凑到眼前了。她还像儿时那样习惯半眯着眼,记忆中孩童特有的奶香却已被另一种青春的芬芳替代——如此年华正好,怎不叫她羡慕。

      “姨姨也,想,丹若……”东方晃了晃神,尽量连贯地应她——令狐冲那一剑刺得实在不轻,彤娘未赶到之前,她就已提不起多少力气了;此刻不过心绪稍荡,便连喘息都愈发费劲儿起来。

      这一路过来,其实也早该到时候了,想必莲弟都已等得心急。只是,好不容易见了丹若,她这个做姨姨的,总想多看几眼……

      东方视线里已然一片模糊,少女一时也无言语,唯独温热的泪滴忽如断线的珠子般连绵不断地砸在她脸上。

      乖孩子,别哭。东方不败动了动手指,想像少女儿时那样为她擦去眼泪,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同少女交换了姿态——她又被彤娘仰面抱在怀里了,一双指掌也被少女紧紧裹住:若非自己已近弥留,该是能感到疼痛的力度。

      “姨姨……累了,就睡吧。”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短短几瞬,少女忽而收了泪眼,俯首将眉心贴上怀中之人泛着铁锈味道的嘴唇。

      她眼睫上还带着点儿湿意,通红的眼尾却硬挤出一点儿笑来。

      而怀里的人其实已什么都听不见了。彤娘只轻拂她双眼,她就顺从地阖上眼皮,放任最后一点思绪也陷入黑甜的永眠里。少女静了一阵儿,又无声地落下泪来。

      彤娘花了几日将视若母亲的东方姨姨与她深爱的莲弟好生安葬——同她心悦之人的莲弟相比,这一位虽寻常最爱扭捏作态,又心眼儿极小,连小孩儿的醋都吃,却难得待东方姨姨一片真心。

      先前她匆匆来迟,若无他拿命替东方姨姨挡下任我行一掌,哪来二人这番话别的机会——任她一惯最厌杨莲亭,那时候却也不得不动容。

      该怪我不知分寸,在那草包处受了气不晓得还回去,还勉强当他是父辈敬着,却来与你争风吃醋,没得叫东方姨姨为难。待下回,我乖乖与你俩做个孝顺女儿也就是了。

      少女静立碑前,暗暗叹息着,心思却又飘到心上人处:至于那面,好歹你也是讲惯了聊斋的,该如何惹美人倾心,还要别人来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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