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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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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伏罪非因孽,只为凡间十年祸
再过万年,他或许都不会忘记那一幕。
倬避云汉,昭回於天。
亿万星河流光分界,天汉两头,五十万天军旌旗烈烈,严阵以待。云雾之下,战鼓犹如奔雷,乃见万妖迭起,声势浩大。
天渊之上,万妖阵前,那踏云踩风者,正是他的君主,逆龙应帝!
一身玄袍的男人神态雍容,不见半分紧张,嘴角始终噬著一抹邪魅笑意,然那双金黄瞳孔中,却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狠绝。
天军之前,是一名同样未著戎甲的素袍男子。
他的君主打量此人,忽然问道:“战书,可是你下的?”
他不禁有些吃惊。战前叫阵,本该义正词严,可他这一问,只觉得跟平日擦身而过随意问路般轻巧,在剑拔弩张两军阵前,实在过於突兀。
本以为对方不会回答,然而那男子一张严肃刚正的脸孔面色未变,答曰:“不错。”
君主赞许道:“字写得不错。”
“多谢赞赏。”
他忍不住心里有些焦躁,这两个人难道忘记了身後有的是百万神兵妖军,竟全然无视这剑拔弩张的战事,一问一答,根本不是两军将帅该说的话。
他侧头去看帝君,见他嘴角笑意更浓:“想不到那家夥身边,还有这般的人物。”
那边的男子终於皱起剑眉:“请阁下言语小心,不得轻辱帝君。”
“可惜就是性子顽硬了点。对了,你来劝降,怎不先说些道理?之前那些家夥都有一通长篇大论,今日没有,倒是不习惯了。”
天军立时一阵鼓噪,此时军中有不少曾是败军之将,一听这话无不怒火冲天。
“不必了。”戮意不掩的双目,扫过帝君以及一众妖军的视线是让他刻骨难忘的狠冷。这,不该是一位得道神人该有的眼神。
“逆天,无赦。”
帝君始时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震彻天宇的狂笑。只闻他笑声兀止,煞意狂涨,浑身爆发出一股狂暴的气场,瞬间云卷风骤,天地变色。五十万天军竟被震慑当场,不敢喧哗。
狂风之中,唯有素袍男子屹而未动,风劈他面前竟两边排开,连一根发丝亦无法撩动。
高大的身躯笔直钢挺,立於天地间,比他身後任何一个神人都要刚直。
……
一场无法以言语形容的仙妖大战,唯记那日,九天血红,汉河染赤,风声中唯闻鬼哭神嚎,云雾间只见尸横遍野。之後三日,凡间豪雨不止,然那雨水却腥不可饮。地府之中,奈何桥塌,孟婆汤竭,无数仙家妖物重堕轮回,历劫再修。
他记得,他的君主败了。
而自己,也败在那位使火云枪的星君手下。
他违背了与在战前与应许下的诺言。如今,他正关押在天牢之内,等候发落。
天牢中少不得关押著妖魔鬼怪,却不见帝君,也未见飞帘及九鸣,不禁心中有些担忧著急。
当时他只来得及看到应的龙身被打落云下,便失手就擒,应如今何在他实在不知,看守天牢的神将个个不言不语,木无表情,也是无从问起。至於飞帘九鸣两妖,压阵在後,这里没见到他们,大概是见大势已去,逃走了吧?
心中并未责备他们背弃应帝,事实上对於妖怪而言,并没有绝对和必然的忠诚,在妖军中待了多时,他早便习惯了妖怪只遵从力量的法则,所以他们到最後并未誓死追随,也可算在意料之中。
天牢中,他听著妖怪的大肆叫骂,恣意嘶吼,却只是默默无言地坐在牢房的一角。
脱掉了那身荣耀的金盔金甲,那场毁天灭地般的恶战仿佛已在身後很遥远的地方。厮杀声也在不知不觉间浅淡平寂……透过牢房上的小窗,他可以看到最靠近的日升月落,难得的鸟语花香,渐渐地,他偶然会忆起很久以前踏过荒野时小心不愿踩过的一朵刚刚的雏菊,或是会被他庞大的影子吓得躲在岩石的缝隙里的溪中小鲫,也能听到龙身在竹林掠过时带起的沙沙叶动……
战场上叱吒风云的意气风发,就像一纸记载了最精彩章节的书页,看时,会教人刻骨难忘,过後,即便会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但还是会被下一纸书页盖过。
这本书,他仍未读完。
平静地等待著,即使下一刻会被押送到斩妖台上处决,他也是坦然接受。
约莫过了十日左右,牢门终於打开,外面的天兵严阵以待地将他带出天牢,云雾擦面而过,他深深地呼吸著这片难得自由的空气。
玉皇金殿之上,他终於见到了应口中那位至高无上,惟我独尊的天帝神君,却有些意外,坐在金銮宝殿上的青年一脸祥和,宝相庄严,并未有闻半分疾言厉色。
天帝看了被押上殿来的魁梧男子,凤目轻眯,朗声问曰:“阶下站者,可就是黑龙敖皂?”
黑虬坦然挺胸,抬手行礼,他腕上铐了万斤镇妖镣,垂下杯口粗的寒铁锁链连在脚镣上,只是一动,叮叮当当倒是响亮,众仙见他被这镇妖镣锁所铐非但面不改容,且拱手行礼动作轻松,全然不像负有万斤重量,不禁也颇是吃惊。
闻他应道:“自随应帝起事,已弃殷姓,如今只唤黑虬一名。”
天帝闻言轻轻点头。
站在众仙之中有不少仙家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如今应龙叛乱,龙族在天界中处境微妙,而他适才一句,显然是与殷姓龙族划清界线,免得拖累同宗,想不到逆龙军中,亦有如此记挂故亲的人物。
“朕来问你,你逆天叛道,如今事败,可有辩解?”
黑虬并无犹豫,答道:“黑虬不辩。”
众仙不禁啧啧称奇,想这些天来押至殿前的妖怪为求脱罪,无不百般推诿,今日这个反而大方承认,倒是奇怪。
又闻天帝再问:“可曾有悔?”
“不悔。”
众仙哗然,如此狂妄之人,这十日来真实见所未见,对罪状坦承不怠,更直言不悔,竟然在天殿之上公然挑衅帝君威严!
天帝却未见恼,反而问他:“朕倒想听听,你的理由。”
那双墨黑的瞳子金华骤现:“女娲杀黑蛟以济冀州,舜帝屠九龙遂立威,大禹锁龙镇沈太湖底。请问天帝陛下,何以我族古来受天人欺压,陛下视而不见?!”他握紧拳头,神情激愤。腕上镇妖镣乃是天界镇压大妖的宝物,寒铁之中融以息壤打造,感其力量猛然澎湃,亦增其积,再长万斤,锁链更是叮当乱响,甩摆之间粗至碗口。
“放肆!!”殿上十数名天兵侍卫见他狂性大发,慌忙上前以长枪夹架其肩,将其强行压制。
天帝依旧心平气和,看著殿下的男人,摇头道:“龙族为鳞虫之长,天赋异禀,凌驾天地万物,却始终傲性自大,自持神能欺压凡间众生。天族素奉有维护天道之责,岂能坐视。若你等一意归咎天族,朕亦无话可说。”
黑虬直视天帝,良久,并未言语。
“朕知你不服。”天帝袍袖一动,只见殿前骤现一副玄光幻影,黑虬不禁暗地吃惊,玄光镜乃需以水或其他灵物为媒,眼前这个青年只在举手投足之间,已开启一面大如圆桌的玄光镜,其法力之强实在深不可测。
透过那玄光镜,看到的是凡间景象,黑虬不禁大吃一惊。
记忆中翠绿苍穹的大地如今枯丛遍野,大地干旱龟裂,飞沙走尘,饿殍盈野,死者枕藉,惨不忍睹。
“这是为何?”黑虬难以置信地看向天帝。
天帝终於色带薄怒,厉言道:“应龙逆天,天地纲常大乱,凡间十年大旱,乃至中原富土,饿殍百万,後至树皮食尽,人相食。此十年间,凡人有妇不敢生,生子不敢养。尔等再有理由,亦难辞其罪!”
黑虬被他一席话震得倒退半步,他确实不曾料到,十年之战,竟然给凡间带来如此不可弥补的伤害,而他,正正是罪魁祸首!
魁梧的男人终於垮下了肩膀,身上的镇妖镣亦渐渐恢复原状,万斤之重亦无法让他屈起的膝盖慢慢跪於阶前。
“黑虬愿领天君责罚。”
天帝眉宇间的厉色稍有缓和,挥退了用枪架指黑虬的侍卫。
一名粉雕玉琢的小仙童从殿侧飘然而出,赤裸白皙的足踝上绑了一串精致的金铃铛,只当脚步一移,便听得铃铛声响,煞是悦耳。他手中捧著一卷黄金卷帛,走到黑虬面前慢慢展开……
雁门关西,有山名曰白仁岩,其处东邻雁门西陉口,北倚恒山余脉累头山,地广不过方圆二十里。
原来此地民风纯朴,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是清苦,但也踏实太平。可惜经年大旱,土地早是颗粒无收,此处的百姓能走的都已背井离乡,到别处奔活去了。村中只剩下些老人,或是父母无力养活而遭遗弃的孩子。
这日,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娃儿蹲在早已荒废的田里,抓著磨钝的铁锄费劲地挠著干裂的土地,企图寻找藏在泥下的残存的薯块根茎。
天旱加上烈日当空,把已经相当虚弱的女娃儿晒得一阵晕呼,干瘦的手几乎握不住沈重的铁锄,她抬起头,目光及处皆是倒塌的干枯死树,哪里会有可供遮阴的绿荫?
小手抹了把汗,泥土从手背糊到了小脸上,脏了一片。
又挖了一阵,仍旧无获,她有些失望地丢下了铁锄,忽然觉得不知何时,她所在的地方阴凉了许多。
一片阴影遮住了炽辣的日光,女娃儿连忙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极为高大魁梧,身著黑色蟒袍的男子站在她身边,这人相貌极丑,牛眼一样大的眼珠子,鼻大嘴宽,皮肤黑得不象话,本来该是非常可怕才是,但一双眼睛极为明亮清澈,温和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让她几乎忘记了对陌生人该有的恐惧。
“你在做什麽?”
弯了的眼睛,加上咧得更阔的嘴巴,让这张脸更加难看。
然而女娃儿低头看著好不容易被她凿出来,却完全没有收获的坑洞,嘴角一撇,哇哇地哭了出来。
那黑脸大汉显然不知所措,慌忙蹲下身,他实在太过魁梧,即便蹲下了那庞大的身躯仍能将小女娃包裹在黑影之中。
“别、别哭!”他似乎对孩子的哭泣毫无抵抗能力,“你先不要哭!呃,这样吧,你想做些什麽,我帮你好吗?”
小女娃抬起哭花的小脸,伸手拉住他长长的袍摆。
“我肚子……饿……”
“这样啊!”大汉松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饼,女娃儿眼睛一亮,抢夺过来拼命塞进嘴里,这是她近两天来唯一吃过的食物。
看著女娃儿狼吞虎咽,不一会便将饼吃个精光,男人不由得心痛皱眉。
“你还需要些什麽吗?”
女娃儿犹豫著想了想,然後说道:“……水……”
大汉又掏出一个水囊,女娃儿接过咕噜喝了一口,惊讶地瞪著水囊里清澈的水液,却没有再去饮用。
“怎麽不喝?”
“我想留给奶奶……她一定从来没喝过这麽好喝的水!”
大汉看著这个十岁大的娃儿,心中已尽明了。十年大旱,恐怕这孩子从出生,就没有见过流淌的溪水,没有看过清澈的湖泊……他小心翼翼地将女娃儿抱起,让娇小的身躯托坐在手臂上,任她枯瘦如柴的小手怯生生地环抱他的颈项。
“这里不会再有干旱。我答应你,会给此方百姓最丰饶的土地。”
只见他抬手向天,风旋随即拔地而起,四方沙土飞扬,枯枝断裂成段,远远看去,仿佛一条巨龙腾空入天。
本来酷日当空的天际,雷声轰滚。即见天际风卷云涌,片刻间天空乌云密布,一声仿佛能震破天际的响雷,豪雨从天而降。
久旱逢甘,地表被雨水打得溅起一层薄薄的飞尘,丰沛的雨水逐渐聚流,蜿蜒著浇灌这片干燥龟裂的大地,让它恢复泥黑的颜色。
女娃儿惊讶地抬头看著天空,她从未见过水可以从天上掉下来,忍不住伸出手去,接住一滴滴豆大的水滴,然後转头去问抱著她的男人:“叔叔,这是什麽?”
男人并没有笑话她,温和地说道:“这是雨。”
“可奶奶说,只有天上的神仙才会下雨……叔叔,你是神仙吗?”
丑陋的脸再度露出微笑,粗糙的大手拨过女娃儿鬓边被浇湿的发角。
“不,我是白仁岩的龙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