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世》元枭

1、第一章

　　京师的冬天向来格外的冷冽，大风凛冽的刮了半月有余，并没有因为天子脚下的荣光得到特别的眷顾。
　　在老百姓裹着寒衣抱怨了数天之时，灰蒙蒙的天空，终究在这一日见了光，因着昨夜里的一场大雪，皇城里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银色，倒让风景有些别致起来。
　　但是这一日，终是不凡。
　　天刚微亮，乾元殿就立了一众的朝臣，一个个低垂着头，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群。
　　左相苏礼文，右相洛承秉，礼部尚书龚远之，兵部尚书刘题，五城兵马司统领黄剑光……哪一个不是在官场如鱼得水，皱个眉头帝都都要抖三抖的人，而此刻个个面上沉重，眼底俱是惊骇之意。
　　天子遇刺可不是什么小事，虽然太医言中陛下并无大碍，让朝臣们些许的安了心，可若是刺客招供之中道明幕后主使来自皇后宫中呢？
　　皇后江氏，性秉温庄，慈慧贞淑，向来是母仪天下的表率，少时还与陛下一起征战沙场，百米之外取敌军首帅项上人头，也让众多闺中女子倾佩。
　　这样的女子，怎么会是这等人呢？但是众人亦忽略不了，刺客背中暗纹，佩剑的图腾，皆是来自江家，且只有江家。
　　殿内，淡淡的沉香令人心安不少。
　　明懿帝双目微阖，卧在软塌上，面上有些许苍白，左肩一道剑伤深可见骨，太医正低着头包扎伤口，御林军统领穆袁恭敬的立在一旁，神色肃冷。
　　轻微的叹气传来，明懿帝依旧没抬眼，淡淡的问了一句：“查明白了？”
　　穆袁点头，拱手行礼：“江淮远半年前曾接见过一群南骞商人，对外虽说是商人，但是陛下半月前命微臣仔细查看，微臣探知，这群人最后的去向是……”他的话语有些迟疑，毕竟这个结果太过不可思议，江家乃百年传承，向来是大齐国之柱石，倘若真是这样，江家这个齐南侯，怕是当的太过可笑。
　　“说！”
　　上首的怒喝传来，穆袁垂了眼，突然跪在地上，沉声道：“这群人从江府出来，辗转换了几次行程，陛下在岭南的暗探费了好些功夫才得知，这群所谓的南骞商人竟是来自南骞的温亲王府。”
　　换句话来说，大齐的一品侯爵，背地里和邻国的亲王来往密切，岂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再加上，皇后命人行刺，证据确凿，江家怕是真的有反心了啊。
　　“砰！”案桌上的茶盏被掀翻在地。
　　“陛下息怒！”太医冯院正慌忙跪在地上：“陛下伤口过深，不宜动怒，还望陛下以龙体为重！”
　　凌厉肃杀的气息席卷而来，穆袁知晓天子已经极其动怒，不敢吭声，过了半晌，久到穆袁怀疑陛下是不是已经睡着了，正想抬眼看一看，才有一个极为冷沉的声音从上首传来：“朕知道了，穆卿，冯卿，你们先退下罢。”
　　穆袁俯首行礼，余光瞥见明懿帝刚包扎好的伤口隐隐渗出血来，面上太过骇然，来不及多看，被太医扯了一下衣袖，两人诚惶诚恐的退了下去。
　　内务总管龚安低垂着头，眼见天子双手交叠，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划圈，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从八岁起服侍陛下，知晓他这模样，怕是盛怒，现在只盼着太子殿下……
　　“龚安！”
　　龚安一怔，跪着行礼：“奴才在。”
　　明懿帝坐起身子，染血的绷带被扔到一边，他的脸色缓缓的平静下来，道：“替朕更衣，朕要见她。”
　　坤元殿。
　　皇后寝宫，自先皇后永乐过世，江家的嫡女江淮音嫁进来，和陛下情投意合，也是一段羡煞旁人的佳话。
　　陛下召天下最有名的工匠花两年的时间打造了这座殿宇，亲自提匾为坤元殿。帝后宫殿，一乾一坤，某种意义上来讲，也代表了圣宠。
　　如今，这个承载八年帝宠的殿宇，在冷风中格外的凄凉，像是预知了主人的结局。
　　“娘娘，陛下来了。”
　　一身绛黑常服的男子在内务总管的搀扶下朝殿内走来，他今日没有身着龙袍，倒是比寻常多了一些人气。
　　江淮音背对着大门，端坐在梳妆台前，身边伺候的宫女已经被她遣散，她的发髻梳的很端正，像是要去赴宴一般，只是嘴唇涂的极艳，刚回头一瞬间倒是把龚安吓了一跳。
　　“安公公，你且先退下，本宫有几句话想单独跟陛下说说。”
　　“这……”龚安还在迟疑着，不甚放心，明懿帝大手一挥：“退下罢，朕倒要看看乱臣贼子还有何话要说。”
　　转眼殿内只剩帝后二人，一坐一站，气氛开始沉默起来，此刻天刚破晓，久违的晨曦从窗外洒过来。
　　良久之后，江淮音缓慢开口：“乱臣贼子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兄长齐南侯勾结南骞，罪证已齐，朕命赵徽率西北军营将士前去岭南捉拿罪臣江氏一族，眼见江家大势已去，你这毒妇还要害朕性命！这就是朕亲自挑选的皇后，这就是朕寄予信任的江家！”
　　明懿帝声音太过愤怒，江淮音却大笑出声，眼眶微红，她深吸了口气，忽然望向明懿帝，言辞激烈：“明元三年，陛下初登基，天下不稳，三王之争，祸及万民，朝廷诸侯，人人自危，我父亲一身病骨，却为陛下入龙潭闯虎穴，平定三王内乱。”
　　“明元十二年，北戎叩关，铁蹄践踏之处，我大齐尸骨成堆，我兄长请缨挂帅，御敌千里于漠北，后来大败北戎，蒙息可汗对陛下俯首称臣，可我江家呢？兄长的长子江展白横尸沙场，次子江月白双腿已废。”
　　“我江家世代忠良，天地可鉴，如今，不过剩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孱弱青年和一个年仅八岁的幼女，陛下，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江家一条活路呢？”
　　殿内寂静无声，烛台的灯芯燃烧到底的一刻发出刺溜的声音。
　　明懿帝眼底暗沉，握紧手掌，眉头蹙起：“绝路都是自己走的，朕已许下太子妃位给江家，未来的国母之位江家都不满意，还妄图勾结南骞，是想连朕的帝位一起要过去吗！”
　　江淮音低低的咳嗽起来，嘴角有一丝暗红溢出，但她依旧挺着身子，没有分毫示弱：“陛下若仔细想过就会知道，我派人刺杀陛下，还会使江家的佩剑，让全天下都知道是江家犯上作乱吗？”
　　“江淮音，朕深知你向来聪慧，行事作风与旁人往往不同，朕怎会轻信于你？”
　　他的话语太过斩钉截铁，昔日的情意就仿佛一个笑话，江淮音感觉胸腔一股阵痛，余光却瞥见殿内屏风后一个闪躲的身影一晃而过，她正要张嘴大喝，呼吸一瞬□□，再也没有半分言语。
　　留在她人生最后的，竟是一个骤然明了的真相，原来是这样吗？萧邵齐，我爱过你，才是最可笑之事。
　　久不见梳妆台前的人回应，明懿帝心生疑惑，上前查看，却发现案前的人双目紧闭，鼻腔和嘴里正往外冒出血来，他猛地握住江淮音的手，心底忽而恐慌起来，大叫：“龚安！快宣太医！快！”
　　晨曦破光，在暗沉了数月的冬日，本该是极其祥瑞的兆头，皇城却无人敢报喜。
　　太医院今日可谓是忙的晕头转向，冯院正话也顾不上说一句，刚从乾元殿回来，又转头扎进了坤元殿。
　　虽江家勾结南骞，皇后行刺皇上，证据皆已摆在面上，但是只要一日未被剥封号，就一日还是皇后，若真有什么差错，遭殃的还是这些下臣。

　　乾元殿内。
　　“混账！”
　　帝王的怒吼可不是常人招架的住的，整个大殿气氛沉闷骇人，平日为点小事争论的面红耳赤的文官们，个个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一众朝臣也都俱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江家南征北战，助太祖建国，立下不世功勋。太祖感念其功，赐下江家嫡系一派见皇室可不跪的殊荣，更是划下岭南广袤之地为江家封地，封一品齐南候。
　　江家也的确没让大齐失望，向来偏安一隅，从不介入皇位争夺，每次北戎南骞挑起战争，也是江家人身先士卒，到头来马革裹尸，难得衣锦还乡。江家人的灵位，足足占了皇城忠魂阁的大半边。
　　可是现在说什么？若不是气氛匪夷所思，众人甚至恨不得掏一掏耳朵来验证一下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江家勾结南骞，意图谋反？
　　刘题叹了口气，别过头，有意错开左相投来审视的目光，他自先帝在位之日便因破解江南水患破例从一个秀才被提拔上来，足足任了兵部尚书二十五年，可谓是两朝元老。虽然老齐南候对他而言有知遇之恩，但这个时候谁也不能站出来说话，与江家交好的右相不能，他身为兵部尚书更不能。
　　若是说多一句，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岂不是雪上加霜？
　　御林军统帅呈上来的密信白纸黑字散落在殿前，因明懿帝观信时太过愤怒，边缘处有些褶皱，但足以让众臣看的清楚。
　　“腊月初八，吾挥师，兄借道，大计若成，兄贵也。”
　　“是日，莲州二十八郡，全凭贤弟调遣。”
　　一来一去的对话，秘印的图腾，尾部的落款，字里行间的语气口吻。齐南候的语气，无需比对，对大齐朝臣来说，再熟悉不过。至于另一封，已经有鉴官鉴查过，皆是与南骞温亲王别无他样。
　　江家谋反，罪证确凿。
　　刘题心底浮起一股寒意，看着朝中或惋惜或痛心疾首的一众人，竟然心底有些发凉。
　　齐南候江淮远，一品侯爵，膝下育有二子一女，长子虽英年早逝，却加封正一品忠义将军，次子虽双腿不便，却是名扬天下的智囊，更是堪称江家军的军师，前途亦是不可限量。齐南候亲妹更是当今皇后，盛宠冠绝六宫。至于齐南候的小女儿，更是有先帝诏书，乃先帝钦赐的未来太子妃。
　　原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必自掘坟墓呢？
　　这一日，终究还是变天了。
　　此后半月，明懿帝手段凌厉，齐南候伏诛，世子试图反抗被当众斩杀，江家生根百年的莲州二十八郡，尽归皇家所有。逆贼江氏一族倾塌，岭南之地重回皇家掌权，帝王威严无人敢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