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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御赐銮车又快又稳地沿官道朝南行,尹崇月抚摸粗糙药囊,指尖重新沾满苦涩陈旧的药材气味,很像她当初缝制此物时那个夜里,四周所弥漫的味道。
五年前,邰州疫灾。
都说这打摆子的疫病是流民带来的,闹得厉害时候,像俐川郡这样水利通达人流如云的地方最严重,官府开辟了城外几十处不连在一起的空地搭棚子支锅子,想把染病的人隔出城外,起初还有成效,但后来水道难督,邰州几个大城镇还是发起病来。
尹崇月刚陪师父从百州游历归来,回玄极观没两天,听闻疫病爆发,师父便又决定前往,他钻研医术多年,虽可能不及世家名医,但平常游历之中治愈些杂症手到擒来,尹崇月刚睡两天懒觉,就又被师父带去是非之地。
国师道号贞元上清君,贞元二字取自《易经》里的“元亨利贞”典故,贞与元相接,意为冬去春来,以之比于悟道修行,至通达融汇处,犹如冰雪消融春日至,颇有醍醐味。
自被封为国师后,便鲜少有人叫她师父的道号,游历时,师父也愿旁人知晓他御赐的身份,只说自己是个游方的道士别号贞清,又替尹崇月起了个藏着身份的小号,叫盈持。
老道贞清和女冠盈持二人来到邰州的时日,正值此处疫病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师父自己在城外医棚救治,只让尹崇月于城中配药送药到各处跑腿,虽然累,但也安全。
尹崇月自己当然是天不怕地不怕,她才十四岁,总觉得生死离自己可远着呢,又因为多年在外奔波,身体好得很,偶尔便也瞒着师父,跑去城中闹疫严重的地方帮忙官府的大夫与其他相助的僧人道士诊治。
她正忙得着急上火时,城外传来消息,师父日夜衣不解带照料病患,竟也染上疫病,卧床不起。
尹崇月自幼由师父抚养,感情之厚无可比拟,此时谁劝也拦不住,只能任由她杀出城去,直奔医棚。
师父身体速来强健,只是病来如山倒,人已是脱相一般虚弱,尹崇月精心照料师父之余,还替他看顾那些病患,又做主将师父送至附近一座名叫宁瑚观的道观修养。那里的道长在城里扶助时认识尹崇月也敬佩师徒二人品性,便帮忙照料。只是师父身子刚好,便又返回医棚。尹崇月拗他不过,只能连夜跟自己救活过来已经可以活动的一位绣娘病患草草学了怎样缝线,粗制了个药囊,配上城里官府大夫给的避疫干药草包,让师父日夜不离佩戴着。且她自己也能劳则劳,恨不得什么都替师父抢在前头。
饶是如此,疫情最终稳定前,师父还是重回病榻,此次倒不是疫症,而是真的累垮了身子。
“那也不能命都不要了啊……”尹崇月哭得几乎断了气,她确实不明白,师父干嘛这么不要命,救治病患固然重要,她们师徒已经尽力得不能再尽力,但自己的性命也不是儿戏啊!尹崇月忍不住哭问道:“师父你从前讲给我的道理是,君子行事当量力而行,勿要强逞强能,怎么到自己身上就不算数了?”
“人生在世,只有一件事万不能量力。那便是有了能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世间无妄的机缘,务必竭尽全力,不留余地。”
尹崇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苍生何辜,这徒儿如何不晓得,只是师父,你我也是苍生之一,”
国师从不发怒愤言,只是虚弱地笑问:“满满,师父问你,你觉得如今世道如何?”
“不怎么样。光宗事后留下的烂摊子遍地都是,好多地方都是说乱就乱,若是按照往常情形,邰州这样富庶丰足的地方哪至于接收几个流民闹场灾就变如今的样子?高祖年间邰州遇过的洪旱比眼下要厉害的多,却也只是伤筋动骨没有伤及要害,过了几年的记载还都是‘邰州恒庶之地’呢!”
她说得很是露骨,好在此时四周无人,她声音哭着又弱,国师不住叹息道:“你既然心中都清楚,就该知道,时局危若累卵,恒常之脆弱一语道不清。你我二人有自己的身份,便要做对得起身份之事,匹夫尚且投身世事有一腔血勇,你我更要施展毕生所能,为世间谋求回昔日太平。”
尹崇月知道师父是指自己入宫后要做贵妃的身份与众不同,自然要多做些福泽苍生的好事,于是便抽噎着答应:“好嘛……徒儿知道了……将来进宫嫁给那小皇帝后,肯定天天给他吹枕边风让他多施仁政多怀慈念,做个造福黎民的千古名君,他不肯我就闹到他肯,他要是还不肯,我就不陪他睡觉不给他生孩子!”
国师没被疫症弄死,却差点被这句话憋到一口气没上来见阎王,看着小徒弟满脸带泪一派天真无邪的表情,想必是不知道方才说的那些话里其他的意味,于是只好苦笑,觉得自己能教徒弟的道理明明很通透,怎么她一说出来就古怪得很……
有些事果然还是只有娘亲能教……
“一身之事诸乃小事,为世所谋则为大业。”师父拍拍尹崇月看起来挺好看但似乎不大灵光的脑袋瓜,“这话你眼下不懂……但有朝一日必能明白,那时再想起今日,便知晓为师苦心。”
师父的苦心,是将这药囊交给萧恪,来让他适时提点自己,勿要忘记一身之则么……
銮车重绣垂幔轻晃间透过一丝水线,不知何时已下起雨来,尹崇月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只觉得胸口憋闷得想探出头去大喊大叫。
可是她不行,她要记得自己如今的身份。
一身之事诸乃小事,为世所谋则为大业……
反复回念这句话时,銮车忽然停下。
尹崇月条件反射蹦起来,以为又有匪徒来劫,结果撞到脑袋,疼得她直咧嘴,外面随行服侍的宫女听见响动忙问娘娘是否有事,尹崇月便吩咐她去看看怎么回事,不消一会儿功夫,宫女引着殿前司禁军的军巡使来禀报。
“回贵妃娘娘,前面遇见百余流民,因都是妇孺,末将不敢擅自驱赶,但请示下。”
才出京畿多远,这便遇见流民了?看来邰州的匪患比她想得要严重。
按照道理,她所途径的道路一般已由先行的禁军护卫清过一趟,是不该有流民的,出于安全考虑,她不能不谨慎,但也不能排除是禁军护卫过去后,流民从小路至此,此时外面雨势渐大,官道附近并无遮风挡雨之处,若是流民无处可避,决不能再行驱赶,先安顿才是。
尹崇月略一思忖,当下拿定心思,步出銮车。周围之人皆跪下各自行礼,禀报的军巡使也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娘娘小心,谨防有人暗算。”
“先看看再说。”尹崇月说罢走至队伍最前,只见排排戴甲禁军已然将流民与官道之上的队伍隔开来一定距离,端是训练有素,又无驱赶追打,场面很是有序。尹崇月原本还算满意,可仔细一看,却心中微沉。
流民大多是妇孺老幼,许是被禁军森严的模样吓到,百十来人瑟缩成团聚在道边一处,被雨浇淋得不成样子,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惶惑惊恐,见到华服灿烂辉煌的尹崇月出现,更是慌乱得不敢言语,忽听得有幼儿啼哭却又戛然而止,看过去才发现,是一母亲怀中稚子啼哭,母亲惊慌之中不敢让孩子做声,只得匆忙捂住孩儿的嘴巴,望向眼前军士和贵人的惊惧双眼里留下大颗大颗颤抖泪滴。
尹崇月说不出的难受痛楚,她命禁军让开条路,走到怀抱小儿的母亲跟前。
“贵人……贵人行行好……小孩子他不懂事……他不懂事……惊了贵人……对不住!”那妇人再绷不住因恐惧而苍白的脸哭出声,也不顾还抱着捂着孩子的嘴,开始连连朝尹崇月磕起头来,“我太饿了没有奶水给孩儿吃,他饿极了才哭的!都是我的错……贵人要撒气只管冲我来!”只是她气息虚弱,用尽力气哭喊的话在不大的雨中也仿佛飘摇游息。
旁边一个女官见她言行无状,急忙喝止:“什么贵人!此乃当今圣上亲封的尹贵妃……”却被尹崇月冷冷一眼看去,闭上了嘴。
尹崇月此时已经俯下身,轻轻握住妇人关节泛白冰凉的手,缓缓拿起。幼儿又得喘息,忙大哭不迭连连吸气,尹崇月朝妇人笑了笑,柔声说道:“小孩子都是会哭的嘛……我小时候嗓门比他还大呢……”
妇人在极度惊慌中看向尹崇月,好似浑身紧绷的弦终于断裂,跌坐伏地哀哭,尹崇月轻拍妇人后背,接过孩子,一眼看去,怀中小儿瘦黄干瘪,襁褓全然湿透,伴着淅沥寒雨,尹崇月一时间只觉他哭泣所为并非腹中饥饿,而是生而为人世间苦难,无穷无尽。
周遭流民见尹崇月如此动作,终于略松紧绷惊乱,又听小儿雨中哀哭,纷引心中悲戚绝望,一时间低声啜泣夹杂悲叹比雨声都要绵密许多。
尹崇月没有抱过孩子,见他还是直哭,不知如何是好,忽而几声清脆敲击传入耳际,一个银制小拨浪鼓出现在她与幼儿之间。
那孩子虽然饥饿,但孩童天性听到这样响动便改哭叫为抽噎,盯住银丸鼓锤,不再挣扎扭动。
“家中曾拿来逗弄小女之物,此次随娘娘出巡为解思念偷偷带在身上,没想到还有这一用,末将让娘娘见笑了。”
说话的正是此次前往邰州队伍负责护卫的是禁军兵马殿前司的厢都指挥使陈麓,便是他方才见到流民先行安置派手下军巡使禀报,见到贵妃娘娘亲自前来,他生怕再弄出三清谷那样的匪患之乱,于是赶紧自己带亲卫跟上娘娘,寸步不离。
见小儿啼哭不止,他便出手相助,虽是戴甲军官,然而说这话时坚毅的眼中却有悲切。
尹崇月朝他点头以示感激,将孩童交还母亲,重新站立,目光逡巡过每个流民的面庞。
天下之哀皆聚于这百余人的脸上,这百余人便是苍生。
一身之事诸乃小事,为世所谋则为大业。
尹崇月忽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希望还不算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