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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   二
      
      栗姬被黜后,皇帝几乎每晚都来我的崇芳阁。
      
      “废太子的事,窦婴反对,不过这次我没听他的。”他的手从我肩头缓缓向下游移,声音低浊喑哑,“你就放心吧。”
      
      窦婴,魏其侯,窦太后的侄儿,和周亚夫一同平定七国之乱的功臣。这个名字我已经不陌生了。
      
      第一次听说是在几年前,那时皇帝继位不久,梁王入朝陛见。太后最宠爱这个幼子,大排筵宴替他接风,席上皇帝酒意上涌,对梁王说,“我死以后,就将皇位传给你。”梁王心中欢喜,表面做出惶恐不胜的样子,慌忙跪倒逊谢。
      
      太后也高兴得很,正要说几句敲定转脚坐实这句话,却不料窦婴大步走到席前,高举酒巵,“天下乃是高祖皇帝的天下,父子相传,立有定例,皇上怎么能擅自传位与梁王?陛下今日失言,应当罚酒一杯。” 太后被激怒,将他罢职不说,还连门籍一并除去,不准入见。
      
      我听闻这件事的时候,只是说不出的诧异,他是太后的侄儿,难道不该以姑母的意旨为归依,这个人真是天下人第一等的痴人呢!
      
      我禁不住好奇,在一次大典上,暗暗打量这个行为特异的人,他似乎感觉到有人注视他,转过头来,眼神交会的那一霎,我不由有些怔忡,那样轩疏明朗的眉宇,清澈凛然的目光,仿佛天地间的浩然之气都集于一身,冰雪般的寂寞高华的神情,似曾相识,我在谁的身上曾见过,是栗姬,栗姬本也有孤梅傲雪之姿,只是执于情,惑于位,近来多了尘俗烟火气。
      
      他要我放心,我怎么可能放心呢,想必他当初也对栗姬说过相同的话,看看今天又是怎样的收梢。太子荣有什么过错,他的过错便是母亲失宠了,因爱移储,古来如此。那窦婴自道耿耿忠心,其实也不过是个不识时务的呆子,然而这种呆子,又非权势金帛可以笼络,一时间,我倒无法可施了。
      
      觊觎储位者不乏其人,梁王就做着兄终弟及的美梦。他统辖的四十多座城池,都是膏腴的土地,历年来朝廷赏赐不绝,府库金钱,珠玉宝器,只怕比京师也不差。已经做了土皇帝仍不知足,又在东苑招揽一些人,替他出谋划策,伺机而动,想要坐收渔人之利。
      
      若真被他得逞,我岂不是徒然为他人做嫁了么?事情到了这个局面,后退一步便是万丈悬崖,历来夺储失败的一方,有几个能保全身家性命?
      
      太子荣的事,梁王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几天前就赶了回来,要太后替他进言。母亲都是向着自己的儿子的,那日家宴,我也在座,太后看着皇帝说:“我已经老了,也没有多久日子好活,你弟弟就托付给你了。”
      
      皇帝诺诺应承,难道他听不出弦外之音,这分明是见太子之位空悬,想让梁王接替。还是太常袁盎说的好,他列举春秋时的宋宣公,立弟穆公,后来五世争国,祸乱无穷。传子不传弟,才能保国本永固。太后被气得发怔,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这时我又觉得这些呆子可爱了,朝中还是要有这种人在的。
      
      可笑那梁王不识深浅,竟然上书乞赐什么容车地,由梁直达长乐宫。要筑一条彼此相接的甬道,可以随时入觐太后,亏他想的出来,皇帝将他的奏章颁给群臣看,又由袁盎率先反对,大加驳斥。那梁王无奈,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
      
      两个月后,我被册封为皇后,彻儿也被立为太子。我终于住进了向往已久的昭阳殿,金铺玉户、青琐丹墀,看惯了也作寻常,楼阙宽旷得近乎冰冷。以前还有息姁常来,说些宫闱里趣闻妙事,笑骂嗟叹一番,又有所忠在旁凑趣,日子容易打发。可自从我做了皇后,她便拘谨了许多,我说什么她只是唯唯称是,身份一变,竟连嫡亲姐妹也生分了。
      
      这天我带了几个宫人,在上林苑闲游,正值仲秋天气,枫林似醉,片片叶子红得耀目。鱼池边有宫女拿柳条弄水,引得受惊的五色鲤鱼跃出水面。金鳞映日,端地好看。
      
      我消磨了一个下午,天色渐渐暗下来,穿过重重宫殿,信步所之,不知不觉来到一处冷僻的所在,我低声问所忠:“她就住这儿吗?”所忠应了声是,我走近那排矮屋,房内只有一张草席,一张布衾,简陋异常,风从窗缝漏进去,撩起栗姬的衣袂,她整个人在淡淡的月色中,像个虚浮的影子。
      
      她正在调弦,栗姬的琴艺在宫中是一绝,我往日也曾听过,但觉清和婉转,悠扬之极。此时她手指拂处,却似有无限的凄楚迫人而来,阵阵秋风,卷起满地飞舞的黄叶,浮云遮住了双眼,未央宫咫尺天涯。那无穷无尽的伤心哽在喉间,恨不能尽情一吐,恻恻然催人泣下,眼见得身边的几个宫人眼圈都红了。
      
      陡然宫商一变,狂风骤起,说不出的激烈怨愤,霎时间天色变色,草木含悲,她的双肩禁不住瑟瑟发抖,仿佛要把全身的气力都倾注在十指间,铮地一声,弦断了,她抬头看见了我,猛地喷出一口血来。她身边的侍女大急,“夫人,你怎么了,夫人!”她推开她,眼中掠过一丝轻蔑,定定地望着我,只说了三个字,你赢了!
      
      我是赢了,可是我的殚精竭虑,我的如履薄冰,我的委曲求全,又有谁能明白?
      
      栗姬死了!这也是意料中事。朝为君王掌上珍,暮入冷宫万人欺,何况她又是那种刚烈的性子。只是这一瞬间我竟可怜起她来,这个傻女人,想要专宠,想从君王身上求什么真情,落到这种地步再正常不过了。那个男人,七王之乱时把晁错推出去顶罪,贾姬遇野彘时袖手旁观,他是天子啊,失了一姬,还有一姬,天下岂少美妇人,怎么会有真情给你?
      
      记得初入宫时,远远望着那个清雅绝俗,目下无尘的丽人,无比钦羡。后宫多是柔媚的女子,她的冷艳是如此与众不同,想必当日得宠也缘于此,只是时移世转,昨是今非,执着变成偏狭,傲气变成轻慢,她失宠竟也这在这个傲字上。
      
      栗姬,她是这般地看不破,峣峣易折,皎皎易污,今天不是我,明天也会是别人,就算让她的做了皇后,只要她仍然是这副性情,那么结局早就注定了。
      
      在这个后宫,并不需要真情,需要的是只是一副清醒的头脑和一颗坚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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