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歌》风吹草地见牛羊

2、皇太极

　　到了万历四十年的九月上旬，草原已然步入了旱季，只是今年的旱季较之往年却显得尤为干旱。今年本就没有下几场大雨，再加上旱季的缘故，连草原上的秋风扑在人脸上都像刀子一般，刮得人生疼。一些牧民的牛羊已经饿死许多了，整个草原突然失去了夏季的勃勃生机。牧民们都瞪大眼睛望着天空，祈祷长生天能赐下雨水给他可怜的子民们。只是，长生天仿佛并未注意到牧民们的祈愿，于是牧民们开始将充满渴望的目光投向了他们的首领——莽古思。

　　秋季的晚霞给草原傍晚的天空添了些许红火，莽古思与明安骑着马归来的身影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琪琪格带着家里的女眷守在毡包前等待莽古思与明安带来好消息，只是结果并不如人意。莽古思眉头紧皱地下了马，他将鞭子递给仆人后，直直地走向琪琪格，他摇头道：“看过了，最近的水源也在十里开外了，而且那点水根本不够咱们过冬。先把咱们之前存的水拿出来分给大家伙儿吧，我再写信给建州，看看什么时候能给咱们支援。”琪琪格点点头，吩咐了下去，她担忧道：“咱们一早就发现今年雨水少，不知写了多少信给建州，如今都这副样子了，建州还是没给什么回话，这样下去，怕是……”

　　琪琪格的话还没说话，明安便插嘴道：“大嫂说的是啊！大哥，这努尔哈赤显然是不想搭理咱们，如今他忙于统一女真，咱们蒙古如何，他根本是不在乎！”莽古思将手背在身后，只是远远地看着太阳落山的地方没有搭话。明安见莽古思不作回答，急道：“大哥！咱们不能这么坐以待毙了！”莽古思叹了一口气，转身低头往帐子里走去，他头也不回地说道：“派人去乌拉部！”

　　九月下旬，布沾泰联合科尔沁攻打建州所属的虎尔哈路。乌拉部与建州交战多次了，纵使次次战败，又次次卷土重来，因此努尔哈赤早已将布沾泰视为眼中钉。只不过因着布沾泰同母妹妹阿巴亥极为受宠，枕边风时常吹着，所以努尔哈赤暂且将乌拉部这块肉瘤放置不管。只是如今布沾泰竟连同科尔沁一声不吭地攻打了虎尔哈路，彻底惹怒了努尔哈赤。但顾忌阿巴亥的产期将至，怕她动了胎气，努尔哈赤先派遣了使臣往乌拉部与科尔沁去。

　　派去科尔沁的便是八子皇太极，这是皇太极与哲哲订婚以后第一次往科尔沁去。二十岁恰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皇太极骑在马上走在去往草原的路上，他的心中有些忐忑——虽说他不是第一次娶亲了，但是对哲哲仍然充满了好奇。他知道这一次是以建州使臣的身份往科尔沁去的，但说不定能见到他的准新娘哲哲。他次次成亲都是在婚后见的福晋，满洲的女子打扮相似，性格也大同小异，他其实已经对其毫无新鲜感了。草原的女子会是如何？这样想着，皇太极的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皇太极到了科尔沁后，莽古思在大帐设宴招待了风尘仆仆的他。皇太极年纪虽小，但仪态并不落了下风，席间迎来送往丝毫不错。宴后大帐里只剩下了皇太极，莽古思与明安。皇太极坐在客座上，从身后的随从手里递过了一封信交于明安，他笑道：“这是宝音福晋托我给明安贝勒的家书。她在我来之前派人向我传话，说是极为想念草原亲人，只是近来身子不好，不然一定向阿玛请示回乡省亲。”明安听了这话急道：“宝音病了？何时病的？可严重？”皇太极依旧笑道：“明安贝勒不必担心，小病！”皇太极将“小病”二字咬得极重，让人听来，即使真是小病也仿佛是大病一般。莽古思安慰明安道：“二弟别急！先听他说完。”

　　皇太极起身，走到大帐中央，直视莽古思道：“其实您完全知道我此番来科尔沁所为何事。明人不说暗话，这乌拉部我阿玛是一定要灭的，只是早晚罢了。如今看在大福晋的份上派了使臣去求和，但这并不代表我建州是鼠辈。阿玛说了解科尔沁此次出兵的苦衷，所以他已命我带了足够的粮食来。科尔沁与我建州是有姻亲契约的，若遇难，建州定然相助。”皇太极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且话里明显愿意同科尔沁结盟，莽古思看着明安点了点头。

　　于是莽古思发令从虎尔哈路撤了兵，接受了皇太极从建州带来的粮食，并留了皇太极小住。只是皇太极急于回盛京向努尔哈赤复命，并不愿意逗留，只说住一晚便要启程回建州。而草原儿女是极为好客的，那一晚又燃了篝火，杀了羊在草原上一同歌舞起来。就是在那一晚，哲哲第一次见到了皇太极。

　　草原上的风俗很豪放，男女订婚后没有婚前不能见面的礼数，但是哲哲却在自己的毡房里扭捏起来，久久不好意思出去。直到外头嘈杂起来，一群姑娘往哲哲的毡房里闹了来。带头的姑娘道：“格格怎么不出去？外头好热闹啊，那皇太极果真称的上是一表人才，草原上的姑娘们，眼都看直了。”哲哲笑道：“你们自己看直了就罢了，还拉上别人。要看自己去看，我今天乏了不想出去。”听了这话，另一个姑娘笑道：“哟！哪有人对自己的未婚夫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只怕是格格不好意思吧。”哲哲被说中了心事，一下便恼了，起身道：“你们这帮人竟是胡说，我出去了又如何。”

　　于是，一帮姑娘半推半拉地将哲哲带出了毡房，那时篝火燃得正旺，草原上的女人们都在人群中央歌舞着，而男人们互相敬酒好不热闹。哲哲站在人群外，透过红彤彤的篝火一眼就看到了皇太极。其实她并不认识皇太极，而那边的人也都不眼熟，只是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皇太极。哲哲只有十四岁，毫无预兆地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夫婿，心就像突然被人捏住了一般，停了一拍。心跳停的那一拍，她呆滞在那里，直到皇太极看向了她，对她点了点头。

　　哲哲突然反应了过来，还没来得及低头害羞，就被旁边的姑娘往人群中推去了。人群中都在欢快歌舞，于是哲哲便被姑娘们拉起手跳起了舞。哲哲跟着人群唱着跳着，她不知道皇太极是否在注视她，她希望皇太极能看到她，但又害怕皇太极看着她。

　　大家就这样狂欢了一整晚，直到深夜。后来回到毡房的哲哲一夜辗转反侧未曾睡去，直到外头的光投进毡房内。她躺在床上思考，不知该不该起身送皇太极就听外头仆妇传：“格格，该起身了！贝勒爷昨儿个吩咐过要您早起一同送建州使臣回去呢！”哲哲听了这话，将被子拉起盖住了脸，躲在被子里痴痴地笑了。

　　许是一夜未睡，哲哲眼下的乌青很是明显，脂粉也不能够遮盖。她也不打算遮盖，便往外头去了。那时莽古思等人已站在那里同皇太极寒暄了，她缓住了自己的步伐，想让自己看起来是极为冷静地往人群走去。走近人群后，她站在大哥布和身后看着皇太极上马。布和笑道：“想来您下次来可就是小妹出嫁之时，到了那时你我再好好喝一番。”哲哲气哥哥打趣她，怨怪地看了布和一眼，却撞见皇太极正笑着看她，又气又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撇过头去。

　　送走了皇太极，各人都往各自的毡房去了。哲哲却站在那里，秋风吹来，将她早上特地琢磨了一番的发髻吹下几缕碎发拂着她的脸颊。也不知道秋风从哪里吹来的惆怅突然占满了她的心，她也辨不清自己心里复杂的感受是什么，却听见博礼在后头唤她。

　　哲哲回头看，看见博礼牵着海兰珠站在她身后笑着看她。博礼的肚子已经有些显怀了，风吹来，让她的衣服贴着肚子，看起来更圆了。哲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向博礼走去，她挽住博礼的手臂往回走。博礼笑道：“怎么？舍不得了？”哲哲轻拍了博礼手臂一下，嗔怪道：“大嫂怎么也取笑我！”博礼却道：“我也不和你掖着，我瞧着，皇太极的确是个不错的人，可惜不是在夫妻情意之上。”哲哲拨了拨鬓边的发丝，把发丝别到了耳后：“我自然知道，他已有了两位福晋，也有了孩子。我并非他的嫡妻。”博礼看了哲哲一眼道：“我不是指这个。男人都会有三妻四妾，这并不能辨别他是不是在意夫妻情分。皇太极才二十岁就能来科尔沁做使臣了，还说服了额祁葛，他的心思肯定不在儿女情长上。”

　　十四岁的哲哲其实还没懂这些，她只是点点头道：“我当然明白，我只是科尔沁和建州之间交好的工具，我也不会是皇太极最后一个福晋。只是，大哥也有许多侍妾，我一直想问大嫂，你在意过吗？”博礼突然止步了，她理了理哲哲额边的碎发，看着她摇了摇头：“你大哥不是皇太极。”哲哲捉摸不透博礼的这句话，倒是博礼身边只有三岁的的海兰珠奶声奶气地学道：“皇太极！皇太极！”这样一来突然缓和了气氛，哲哲刮了刮海兰珠的鼻子笑道：“你这丫头学说话倒是快。只是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就跟着学！”于是三人说着笑着回了毡房。

　　其实此番来科尔沁，皇太极心里很清楚，阿玛还是重视蒙古的，蒙古这块肥肉绝不能轻易放弃。他骑着马缓慢地前进着，想到昨晚跳舞的哲哲，他摇了摇头。还只是一个小姑娘罢了，也不是美得让人注目，但若是有了她，便有了科尔沁的支持，花点心思也不算什么。他虽然才二十岁，但也有了几个福晋。只是那些福晋看着他的眼神与哲哲不同，他能透过那些福晋的眼神看出她们对权力的欲望和奢求，可哲哲昨晚看他的眼神是简单的，纯真的。想到这里，他又忽然冷笑，其实哪个福晋最初看着他的眼神不简单呢？只是岁月漫长，早已冲刷了那些简单，慢慢地将简单变成了复杂。

　　待回到盛京，皇太极才知晓布沾泰拒绝了努尔哈赤求和的意愿。他又气愤科尔沁突然毁约，一怒之下便加紧了对虎尔哈路的攻势。于是努尔哈赤便派了代善和褚英去对战，布沾泰的确不是战略之才，到了十月初便灰溜溜地逃回了乌拉部。同月二十五日，阿巴亥诞下了努尔哈赤第十四子多尔衮。努尔哈赤因新得一子，将布沾泰一事先搁置了下来。待到十二月初，努尔哈赤率五子莽古尔泰、八子皇太极亲征乌拉部。建州兵沿乌拉河南下，连克河西六城后，兵临乌拉部城下。努尔哈赤命令建州军攻乌拉部北门，焚其粮，毁其城门。于是，布沾泰在又一次战败后，见情势不妙，再度乞和。

　　在科尔沁的莽古思收到皇太极的来信，笑着说道：“这布沾泰果然是自作自受，当初建州给足面子他不愿意。如今却要低着头求和，真是让人笑掉大牙。”明安也满满地喝了一口酒道：“可不是吗？我听说他乘着独木舟沿乌拉河中游向下，给建州贝勒叩头谢罪。那努尔哈赤痛斥了他一番，便退兵了。”布和听到这里，接话道：“其实那建州贝勒肯轻易退兵了，谁知道是不是大福晋吹了枕边风呢，好歹布沾泰还是大福晋亲兄弟。”连琪琪格也笑了：“这大约就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吧。”布和突然抬头看了看哲哲，戏谑道：“额祁葛这信可是皇太极寄来的。这皇太极也算是英雄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带了咱们家这美人去？”哲哲知道布和是在取笑她，侧过身看着琪琪格不理布和。琪琪格斥道：“布和你就知道欺负你妹妹！”于是，毡房里一片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