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十七章、化翼（四） ...
-
对芮的深度昏迷，专家反复检查、会诊却没有任何结论。躺在雪白病床上的芮，始终紧闭双眼，就好像童话中遭受巫师诅咒的骑士，长睡不醒。
令所有人意外的还有萧恩态度的转变。从芮陷入昏迷开始，几乎寸步不离，一直陪在床边，时常看到他面带笑容，凑到芮耳边，时而的私语，时而的小动作，如同与芮一同坠入另一个时空。作为家属耐心配合医生的态度与之前的焦急与紧张相比令所有人动容，唯一的失控，是萧恩进门正撞到护工要给芮下身插导尿管时，勃然大怒抬腿几乎把护工踹出了病房。当医生塞琳听闻前去劝说时，刚踏进门，就听见萧恩对昏迷的芮低声软语：“对不起，Honey，我不该在你面前发脾气。你好面子。怎么能让陌生的人碰，这些活我来干吧，别不好意思，我是你爱人。来，乖——我们翻身。”
想到芮之前的回答，塞琳一时眼红了，她不知道，究竟是谁折磨了谁。
萧恩接下所有护理芮的活儿，不再关心任何外界的事，每隔一刻钟湿润嘴唇，每隔半小时翻一次身，每隔一小时换次床单，涂爽身粉晾干。每天结束还要再帮芮擦次身，吹干后再涂次爽身粉。萧恩很笨拙，骨折复元的手指，不再像之前一样灵巧，他烫伤过自己，最初无法忍受异味，只是躺在病床上的是芮，所以慢慢一切都上手了，但那曾让萧恩喜欢的柠檬香被摭盖在一片婴儿爽身粉的甜香下，再无踪迹。
“瞧，亲爱的，由我伺候你，舒服吧？奖励个，亲下下。”
面对芮沉睡的无动于衷，萧恩却一副沾沾自喜的表情。有些医生见状颇担扰的向纽曼和托尼表示，萧恩的精神是否受到刺激。
是啊，他们怎么会理解？
深夜，萧恩抱着芮，用体温温暖着这具日渐冰冷的身躯。
“他们都说我疯了，亲爱的。但我知道，我没有……”面对紧闭双眼，带着呼吸管的芮，萧恩捧过他额头亲亲，“你一定担心康恢后，我又不陪你了，所以不舒心跟我赌气，对吧？蒙头大睡就是你的本事，我知道。没关系，无论你想睡多久，有我陪你。”
是的，他们不了解，萧恩闭上眼，大风大雨他们都渡过了，一定是他陪芮的时间太少了，一定是这样，只要他坚持，只要他付出，一定会有回报，奇迹是肯定会发生的。
于是，他把病房布置成一个家的样子，装上挂壁电视，装上冰箱。于是，他学会怎么喂布鲁，他把狗粮倒在芮的手上，乐呵呵看着布鲁把芮的手心舔得一干二净。于是，他开始习惯他说芮听，过这种看似平和的生活。当他左手抓芮的手，右手抓爆米花，一起看NBA，火箭对小牛主场105比105加时，小约翰逊以一记漂亮的三分投篮取胜时，他大发嘘声。
“哦哦，亲爱的，你太背了！你得承认，小牛客场赢了火箭！哈哈哈！你输喽，亲我吧，哈哈哈。”
一切就像童话故事一样，骑士长眠不醒，但只要时间一到，奇迹发生，他会醒来，迎接等待他的国王，睁开黑眼睛，说一句：“混球，你敢趁火打劫吃我豆腐！看我怎么收拾你！”
唯一与童话不同的是，真实世界存在的残酷，一旦失去意识的支撑，芮身体各个机能好像放弃般全面溃败，每况愈下，仅仅五天，靠营养剂、盐水维持生命的芮、不得不重新接上体外循环器。
“病人撑不了多久了，”女医生塞琳偷偷对纽曼和托尼说，“通过体外循环器、手术能让植物人生命维持一段时间，但，只是增加他的痛苦，介于病人之前的DNR，我意思……需要家属签字同意，我们才能终止生命维持系统。”
女医生的建议让纽曼深深的吸气，看向玻璃墙里正帮芮翻身的萧恩，金发男人一脸的温情让他不忍移开视线回答：“请给我们一些时间，你知道，他们……”
“请尽快，如果他的呼吸系统衰竭，我们不得不进行手术，无论是病人还是家属，都是很残忍的事。”
然后，托尼自告奋勇出马，用了整整一小时，换来萧恩整整一小时的置若罔闻。他干他的，你说你的。
“萧恩，他现在是植物人了，签同意书解脱他吧！自从受伤后他就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韩芮宇了！是你的自私，强拉他进入你的生活。政治！竞选！共众人物从来不是他想要的！最后，他甚至不惜用自杀来解——”
“Shut up！”
萧恩一拳头挥出，托尼扶住墙抹抹嘴角的血迹，一抬头，剩嘴里的话硬是被萧恩表露的凶狠逼吞进肚子里：
“你们不是我！他有呼吸，他有心跳！他活着！”
走廊上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震惊于萧恩的那声吼啸。
“怎么办？”托尼捂住被打的脸，一双对称的熊猫眼，眼泪汪汪看纽曼。
“那是芮啊，谁也劝不动他。”纽曼长叹一声，“解铃还需系铃人。”
托尼转看躺在病床上的芮，又眼巴巴看纽曼：“你要‘通灵’还是‘召魂’？”
“我听说，是你陪芮去买送萧恩的情人节礼物。在哪儿？”
“就挂狗项圈上，是……哎，”托尼眨么眨么眼才琢磨过来，“你早有打算，怎么不早说出来！眼睁睁看我被他揍一顿！”
“因为看你被揍，我很爽。”
“我可不提醒他，休想！”
“用不着。是芮的礼物，萧恩就一定会发现。”
……嗨，萧恩……
桔色的光在眼前浮游，他似重归索特蓝那个清爽无比的早晨，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眼帘朦胧中，桔色的暖光飘飘渺渺，身边轻柔羽被撩起，芮下床时的矫健背影，然后立起身，背景隐隐绰绰，那圆翘臀肌，渐远渐近，如化为银光的灵体。
……该醒了，亲爱的……
睡意尤如棉花团将周身裹得严实，蠕动唇——
……让我再享受一会……
……这回不行，起来，萧恩……
在座位上的萧恩一下醒了，眼前是一片黑暗，现在几点了？睡多久了？黑暗中手表指向五点15分，黎明前的黑暗与寂静仿佛一汪深潭把一切吞没，萧恩双手疲惫撸过整张脸，等着单眼适应着这种黑暗，不是不承认，陪夜就像种漫长而无终点的马拉松，一点一滴消磨意志与体力，漆黑一团中，梦境的甘甜仿佛铺晒过后的被褥，令身心眷顾，当察觉到情感的脆弱时，萧恩作了刹车，莫名的恐慌，怕情感一旦蔓延，尤如开闸泄洪，一泄千里。
抹把脸，想伸手去拉灯绳，大腿上毛茸茸的重量，低下头，是布鲁安然窝在他怀里，僵住动作，就在一片安静中，一人一狗静静的对视，萧恩还是第一次如此接近布鲁，几天喂食，同病房的独处，令布鲁熟悉他，也让他观察到这条银灰爱斯基摩犬与众不同的优雅。仿佛知道什么，布鲁这几天很安静，总是趴在芮后面的椅子上，静静观注，偶尔医生的走动，它会竖起耳朵直起前身，而浑身皮毛在灯光下随着每个细微的动作而滑动出异彩。颈项一圈雪绒毛，更让人产生伸手去触摸的冲动。情不自禁下，萧恩轻轻拿手掌抚过布鲁的背脊，布鲁眯缝起眼睛，哈哈的喘气，萧恩开口问一句：
“你想他么？”
布鲁灰蓝泛光的眼半眯，停顿片刻，然后高高仰起颈项：
“噢呜——”
接近狼的轻轻吠啸，很轻，穿透这潭淹没一切的黑色时空，如此伤怀，梦归魂兮，魂归梦兮——
S形的完美颈项仰起露出胸前雪白的绒长毛，前肢挺立，后肢伏地，在萧恩身上，展露出古老狼族最优雅而完美的仰啸姿态。
“亚文，快看你养的孩子，多——”
萧恩欣喜的赞叹在一片静默中赫然而止，病床上的芮仍是毫无知觉，笑容在那一片寂静中渐渐消失的无影无踪。最后，萧恩强打起精神，拍拍兰，起身，狗跳伏到沙发上，团起。萧恩转过身，依照贯例给芮进行清洁，打来温水，他用毛巾先抹掉芮眼角的分泌物，又轻轻擦试芮的脸，先是额头，再是眉宇，然后是鼻子，两颊，耳朵、最后是嘴唇，掀起床单又湿了。
“今天水烫不烫？”
“强生牌爽身粉有股牛奶味，你不喜欢？”
“明天给你换德优利如何？”
“那牌子有薄荷、无香型两种。你喜欢哪个？”
“要不，我两个都买来，你先试试？”
“算了，你会说，是因为我喜欢才让你用。是吧？
“那你选，如何？说说看？”
“来，给我个表示——亲爱的？”
“就一个……好不好？”
浸沉温水中的毛巾渐渐被手捏的扭曲，突然一甩，溅起的水花，水珠飞溅到芮的脸颊。
“你说啊！韩芮宇！你是在惩罚我吗？！我知道你不快乐，我知道你承受与付出的比我想象的更多，你不愿意！好，我已经决定要退出竞选了，选择与你共渡余生！可你，竟然敢两眼一闭对我不闻不问！你说啊！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你才满意！我要怎么付出，你才能肯睁开眼！你太自私了，什么也不说，只让我去猜！猜对了，你高兴！猜错了，你就撒手！你混蛋！”
面对空气的发泄让萧恩越来越激动，兰一个跃起窜上床面，挡在他与芮之间，恼怒的爱人挥手要推开，手打在项圈上的吊牌上。一道银光弹现，顿时驱散开这一片无边无际黑暗，紧接着，魂牵梦萦的声音——
“嗨，萧恩——”
这声音！
金发爱人僵止挡光的手臂，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芮一定会醒的！抬眼，惊喜的表情震住了，在那一团灵光中，虚幻的芮站在那儿——是三维成景图！
一身银白军装，黑发黑眼，背首跨立的军姿，眼神一扫病后忧郁深邃，透出一股子正气凌然，没有伤疤的破坏，干净五官的脸上还透出股少见的可爱窘态，紧巴巴的嘴，正挥动双手，大叫：
“哦，不、这主意烂透了——这种事……我可办到。上帝，不，不行，哦，我他妈真蠢！像个娘们——”
年轻校官驼鸟状的捂脸，举双手投降，努力深呼吸调整情绪，明明一张红通通的娃娃脸却硬要板出个正经样，使劲吞咽两下，咳嗽一声，好像准备差不多了，转成正视，突然咬牙切齿威胁：“敢笑！就宰你，听到没有！！”
严肃的威胁却被一张红苹果脸破坏待尽，有种喷饭的喜剧效果，像是考虑到威胁的失败，芮像只泄气的皮球，无奈的坐下来，分开的腿，双臂撑膝，视线拉向远方，良久，在安静的气氛中，在那张俊逸的脸上落寞慢慢裘上：
“萧恩，你知道身为军人会克制自己情绪。久了，就不习惯流露某些东西了，包括很多情感，对于我——呼，我知道，最近我们之间有点问题——而我们甚至没有时间去解决它。你说我至少要有表达的尝试——”
一身军装的芮坠下眼，若有所失，片刻的沉默，苦苦的笑容：
“我是个不擅言词的人，萧恩，不像你，总是精通此道，想说的，如何说，何时说，把握恰如其分，而我，越是在乎，越是难以启齿。不是我不想，而是——I can’t。今天是情人节，也许你已经忘了。可我记得，呵呵……记得那天晚上吗？电话里，你缠着我，装出副可怜相要情人节礼物。我现在回头想想，特不是滋味。真想再回到那个时候。真的，我……我很想——”
芮抬眼，黑色的眸，跨越时空的对视，情深中的欲言又止，喘口气：
“今天，我决定不用语言，用我独有的方式来告诉你。”
“萧恩，你的爱——”
一身银翼少官服的芮，肃然站起身，昂首挺胸，右臂握拳平举，面对萧恩，一双黑眼刺出光芒，拳头毅然而然的放在了胸口心脏的位置。
“是这里最珍贵的东西。”
“……”
心跳怦然下与影像一起停驻。健康、阳光、一身军装，芮就站在他面前，笑得是如此灿烂而自傲。萧恩的心被掏空了，捂住心口，剧烈的疼，撕裂的疼，疼得他大口喘气，又一阵堵得发酸，这才是他的芮呀，曾几何时的鲜活，曾几何时的意气风发，曾几何时的美丽，就像天空中的鹰。太阳终于冲破黎明黑暗，金色阳光劈开窗帘，一道幻化七彩打在那儿，眩目中惊艳的让人屏息，芮的背后，光与影交错展开，光点游戈，升腾化为一双高大壮丽的光翼，在萧恩眼中，尤如一位化光为翼的天使降临。
这世界真的不存在魂魄吗？
这世界真的没有天使吗？
那这又是什么？
视线化水，模糊成一片，跌坐床沿的他此时此刻真正发现，原来从未为芮付出过什么，兑现过什么，哪怕是留住他。萧恩竭尽全力伸出双臂，抱起那具躯体，深深体味到那骨瘦如柴，形如枯膏，早已是一个被抽空的躯壳，完全没了人样，太轻了，真的太轻了……
一片阳光中，萧恩努力拥紧芮，静静埋首，舍不得的死死拥抱，直到一声发自灵魂深处的悸哭，打破寂静：
“I can’t … ….please…..Don’t leave me alone.’
(我办不到。。。。求你，别抛下我一个人。)
求你，芮，别抛下我一个人，我们的感情如此灼烈又亲密，仿佛已经融为了一个生命。你怎舍得，怎舍得杀死它。这个世界冰冷而残酷、虚伪而无奈，没有你，我将无处归属。别抛弃我，一个人去天堂！
特别报道：2055年4月18日，上午10点，新纽约市长萧恩•苛纳的配偶，韩芮宇，因手术后病发症，多项器官衰竭，经过法定配偶萧恩市长的签字同意，及家族医生托尼•威尔森的监护下，纽约市海莉医院停止生命维持系统——于当天11点病逝，终年29岁。
（第四单元：完）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第十七章、化翼（四）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