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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零七章】子规血 ...


  •   西湖依旧是草青柳绿,只不过一日之间,家家户户皆挂上了白帆。

      白色的灯笼迎风,白色的绸布飘摇,白色的梨花满地。

      路过湖心亭,眺望恰如落雪。

      分明是春天。

      到吴山书馆时天色已经晚了,一路上江偃与她并无多言,二人亦步亦趋,时而相隔甚远。沈缚本以为会打样,没想到余尔砚的书馆竟然还开着。

      有些事儿江偃也急需解决,避开书馆不远,西湖不过咫尺之间。

      重山阙阙,烟雨蒙蒙。

      他一身绛渐蓝的深衣,周身凛然,似是与这婉约温柔的景儿格格不入。俯身拾起几粒石子,往着湖中央打水漂,溅起起一圈又一圈的圆晕。颔首竖耳,手中把玩着束腰上的两根吊饰。

      立在河岸不久,身侧一啸风,手臂被一把短刀划过,他似是不经意地轻身躲开,而那刀稳稳地插在他手边的柳树上。

      远处是保俶塔,而这把偃月刀的形状倒是与之颇为相似。

      飞刀下的,是一只溢血的杜鹃。

      他转身往偃月刀投掷过来的方向看去,入目之处星星点点皆是游人,全然不知是谁的做为。江南是青蓝碧绿浅白,他眼波所及之处,唯有一点暗红沉寂却又肆意张扬。

      江偃再定睛,却是什么踪影也瞧不到了。

      握起雏鸟,那只杜鹃已经没了气息,他将刀拔下,用鸟儿的毛羽擦了擦带衣镖上的血迹,又似是想到了什么,打开鸟喙,取出叠成指甲大小的信条,打开看了一眼。左手的鸟羽血渍斑驳,信条用血浸湿塞回喙中,少年随手向外一掷,击入西湖的平静里,泛起一圈又一圈,染红了潋滟涟漪,洽如水中啼血。

      湖面画舫传来清亮歌声,江偃充耳不闻,做完了方才这一系类动作,他也只是在附近的小方桌上,站着叫了一杯茶,看向那艘长久停留在湖面上的画舫,安静喝了一口茶后离开。

      如寻常般冷静果决而不自知。

      他方走,便有人前来,替之在茶水摊上摆了些铜钱。

      *

      此时的吴山书馆里头,除了余尔砚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他还是坐在老位置上,一边翻书,一边提笔记着些什么,有如旧时王谢般,总是一副清雅自持,裙屐风流的模样。她立在店门外头,正犹疑是否要进去,却发觉身后不见江偃踪影。余尔砚正打算收起书册与笔墨,抬面便看到了她。

      “以为你今日是不来了。”余尔砚阖上了书。

      沈缚也直言道:“皇后娘娘薨了,我们进宫打点,前天一夜未睡,昨天补了一觉醒来也是夜里了。这几日义庄依旧是忙。”

      “既然如此,小缚儿应该好好歇息才是。”言语里有几分关切。

      “我这里有你的一把伞和书册子,总归都是要还的。”说罢,她将这些拿上台面,“今天过来一趟,之后或许要好些日子不来了,我过来不过就是同你说一声,如果要来义庄,也别选在这段日子。”

      余尔砚点了点头:“你哺食用过没?”

      “还没呢。”沈缚闪了闪眼儿,心中还挂念着江偃怎么不见人,却受不住余尔砚的好意邀请。

      “那便一起罢。”他笑。

      江偃真是无声息了,沈缚倒也渐渐放下心来,便由得余尔砚带她坐车又回了家门口。

      两人在楼外楼点了点小酒,一盘螺狮,笃腌鲜,东坡肉,再叫店家炒了一盘时令蔬菜。

      而身后传来几人议论声:“皇后大殓,这御前司姚指挥使,杖毙于大殿前。是什么缘故?”

      有人嘿嘿一笑,一摸胡子,轻声道:“听闻事关皇胄,是不是与宫妃私通?”

      “那姚指挥使我见过,人高马大,相貌伟岸英勇,哪个娘娘若是动了心,也情理之中。”

      余尔砚听言一笑,替沈缚斟了些酒,道:“你入宫的时候,可有听到什么?”

      “我横竖只是去入殓,哪里知道什么,”沈缚望了他一眼,端起酒杯小喝了一口,“我们午时便走了,也进不了前殿,听不得这姚指挥使什么消息。多得是宫人的非议和传言,谁知道做不做的了数呢?只是……事关皇后的死因,或是有蹊跷。”

      “人皆说是天谴,因宫殿起火,大雨也是浇不灭?”

      “尔砚你也在说笑。”沈缚擦了擦沾在唇瓣的酒渍,“若是蜡油起火,宫灯化成了铁水,雨水如何能扑灭。”

      人心不古,硬要说成天谴。

      沈缚不信有天谴一说,连鬼神亦是不怎么信,可如今却是遇到了难以用医理解释的怪事,她掩去江偃死而复生之事不提及。

      得空又讲了那日从余尔砚那儿回去碰到的公公的事儿:“姚指挥使是魏公公处决的么?御前司的赤字禁军也被处置了不少。”

      “眼下是他风头最甚的时候,他在泉州港操持海外航运,去年关税收入即达两百万贯,国库充盈也皆是魏公公的功劳,如此若不跋扈,恐怕也是位圣人了,”余尔砚一改寻常嬉笑的脸,说:“不过我闻,魏无忌昨夜里被一红衣人所伤。”

      沈缚闻言一惊:“禁军的衣裳倒是红色的,难不成是因为这个而射杀尽了御前司卫?”念到前日瞥见的那位男子便是这个色儿的衣裳,心上更是发怵思即此,又问:“你见过金玉制成的扇坠么?”

      “怎么问这个?小缚儿是想买一个送我么?”余尔砚笑,“金玉做坠,倒是有些新奇。”

      “你自己买去。”沈缚撇了撇嘴,“那日我见到魏公公的时候,被这金子晃了眼,想来是哪家财大气粗的公子,竟然用这个做扇坠。如今这时节分明也不是扇扇的时候。而那人,也着红衣,他一直将扇坠握在手里,哪有人这样使扇子的……”

      余尔砚思忖了片刻,答道:“金子打磨得极为光滑才可反射光,金银铜铁若做了扇坠大多以雕花为饰,若是能够反光定要淬了火,与制作刀剑的工艺相仿了。因而,你说的这个,或许更可能是凶器。”

      “刺杀者若要撇清身份,金子也却是是好物,冶炼造型不会让人生疑,若锻造成其他物什,也极为容易。”沈缚道,“而玉却无法改其形,不如去问问今日有没有金铺、当铺接触到出让金镶玉的人,还可以探个究竟。”

      余尔砚点点头:“再候上几日罢,刺杀者不一定这么快出来,总归怕打草惊蛇。”

      “你又怎知此魏公公的消息?”沈缚忽然问。魏无忌受伤一事事关社政,内部知晓之人则应缄口不言,不然反遭致杀身之祸,分明这事儿不会被四处传了出去,而能知道此事者定是寥寥无几,且皆为魏无忌内侍而已。

      余尔砚露出玄乎其玄的脸色:“受人之托罢了。”

      沈缚虽不明白,但亦不会过问,只是道:“别废弃了书馆生意,余老爷不容易,你可不要是非不分。”魏无忌把持朝政,乱杀无辜是板上钉钉的事,沈缚不愿余尔砚替人做事,沾湿了鞋履,惹祸上身,却反倒与此奸恶成了一丘之貉。

      “你且放心,家中也仅有我来看照这书馆了。”

      余尔砚说完,沈缚倒是从中听出一丝无奈。

      *

      腹里是有些饱。

      吃完亥时将尽,沈缚硬要她来结账,说是得了一笔酬劳,够衣食无忧地过上大半年,余尔砚拗不过她诚心请客吃饭,便送沈缚回了孤山。

      夜幕沉沉,繁星如粒镶嵌。

      “不必送,走两步就到了。”“那就走两步吧。”“同我这么客气做什么?”沈缚正是不解。

      江偃坐在义庄门前,是真真切切地看到这一幕的。

      她同余尔砚在离义庄几十步时告别。

      “我就不进去坐了。”余尔砚道,余光却看到了坐在门槛石狮子边上的江偃,多瞧了他一眼。

      似是感受到他的目光,沈缚也转身瞥了一眼。才觉察到江偃,以及他面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以及对一份揣摩的了然之色。

      若远看去,却硬生出了一派虚假的空空的寂寥,犹如等待着归巢的雏鸟,若不清楚他的为人,单看那双少年气的清亮眼瞳与唇瓣笑意,是会叫人会错意的。

      “那我回了。你路上小心。”沈缚回头道。

      余尔砚点点头,黯然夜色里,孤山万籁沉寂,而他只觉得门前那人目光不善,眸中若有声,根本不是方才望着沈缚的那副模样,他被盯得如芒刺在背。

      于是不由地生出疑虑,义庄何时多了这号人?沈缚与他又是什么关系?她先前为何不说明?……种种顾虑横亘在二人之间,余尔砚不自讨没趣,抿嘴笑了笑告辞。

      整座杭州城皆裹了素白,暗夜之下一片迷蒙,义庄常年点着白色的八角灯,悬挂在檐角,垂着的铃铛迎风飘摇,似是在诉说呼唤着什么。灯影下的江偃靠在石狮边上,看着她一步步走来。

      沈缚踏上了台阶,隔了三阶,停住脚步,立在那儿,俯身问:“你刚才去哪了?”

      江偃看着她如夜色一般沉静的眸子,一瞬间似喉中发烫,一改面色,不知为何有些厌恶地站了起身,掸了掸身后灰尘。不回答,反是说:

      “你这位朋友,可不简单。”

      沈缚愣了片刻,想到她为严笙开脱时用的借口正是笙哥儿简单好懂,警惕地问他:“你晓得些什么?”

      “你与他是挚友,他却不同你说么?”

      被一下次说中了心中不平,沈缚顿时哑然。她几次三番想要避而不谈却又极其想要掰开余尔砚之口听他说个明白,却总是隐忍,因他不主动说,她也不盘问,怕被嫌弃被厌憎,落实妇人惹人烦这一点。

      “他不说,总有他的道理。”沈缚却是嘴硬,“就像你的事情,我若多问,你便会回答我么?”

      “姐姐尽管来问,又我怎知我不会一一回答?只不过知道的多了,也未必是好事。”江偃敛了眼,沉下声来,笑道,“或许你讲的对,余老板或许是为了护着你,不过我可不必。魏公公也好,御林禁军也罢,人若不能自保,牵扯到最后,大多惹得哀鸿遍野的下场。因而姐姐可要懂得学会如何自保,再去掺和宫里的人和事可不大聪明了。”

      沈缚猛然一惊,不敢置信地看向江偃:“楼上声音嘈杂,我与他说话皆放低声,你并不坐在我们四周,靠外就是栏杆,你是藏在哪里了?”

      他是如何知道她与别人谈话的细节的?沈缚不敢细思。少年此前一直不在她身周,如何突然出现,又将他们讲得事情听的一清二楚,仿佛浑身的伪装皆无所遁形,被江偃一一剥落。

      江偃笑意更甚:“十丈之内的声响,我能听得一清二楚。哪里需要费心思接近呢?”恣意地拉开了义庄的大门,请了沈缚先入。

      沈缚盯着他,待他进入后关上了义庄的大门,推上了门锁。

      等她回身,江偃走在她右手一侧,放慢了步子道:“姐姐你现在倒是能够直接问我,是觉得不必忌讳什么了么?”

      他除了拿捏住她颈脖,了结她性命之外,还有什么令她忌惮的呢?江偃念及此,撇去这些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不过是影子是空壳,而他面上竟还是浅笑。

      沈缚撇开眼,暗自揣测,往豁达想,此人如今应对她构不成什么威胁。只要她守口如瓶他便不会动手,也更因这位少年的目的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冲着她而来,哪里会再费力气,去碾死一只蚂蚁一般捏死毫不起威胁的一介草民呢?或许先前的戒防只不过是他刚刚被人送来,他自己也不清楚眼下的处境罢了。

      也幸好她什么都没与余尔砚说。

      念及此,沈缚看了一眼少年。

      今夜她里吃了些酒,脸颊有些发烫。夜风吹面,微醺的沈缚竟然感到些许凉意。

      察觉到注视着的少年始终是笑着的。

      她抬眼之间,恰正瞧见江偃的袖口漏了一丝线。

      在薄凉的夜风中,隐约嗅到了少年身上与自己一样的味道。记起是她替他叠好衣物时习惯性熏上的白芷,清冽却不散。

      也正因此一时竟是忘了戒备,还当他如严笙,颇为自然地道:“你这条衣服袖子破了,回去后脱下来放到我房里,明儿我替你补一补。”

      因熟悉的气味而放下了心,还竟然生了几分安适,话毕转瞬她便意识过来,这情绪未免转变得有些太快了。

      心下忽然恼了起来。

      还未告诉自己不可掉以轻心,便轻举妄动了。

      江偃闻她言不解地挑了挑眉,夜色之中不大明显。

      沈缚却是在说话之时,瞧见江偃深色的内衬里沾了血。她动作一顿,心中哑然:少年还是这个恣睢嗜血的少年。

      顾及袖口的血痕,想着这江偃就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火/药,不得等闲视之。入殓做久了,疲乏麻木,却依旧要面带敬畏悲切,正如哭丧之人从不由心一般,如何演,她熟得很。因而面上还是装作不知地问道:“你袖口脏了,是哪里受伤了么?”心下比之从前更疏远了三分。

      江偃反倒是坦然:“不小心沾上的,不是我的。”

      始终猜不透他的身份,义庄的夜里太过安静,怕就怕露出内心的不安,心跳太响则失了底气,沈缚佯装自然地皱眉:“以后沾了脏,要早些打好皂角再用冷水洗,不然干了就很难搓掉了。”

      “穿深衣便好了。”

      何不着深衣,其中深意却同何不食肉糜大相径庭,后者的昏君晋惠帝心肠竟然还更要比之善一些。

      因那昏君懂得顾念百姓的性命。

      回到屋中,沈缚漱了口便躺下,一接触枕头就回想起方才看他袖口的那一眼,血色浸渍、渗透、甚至蔓延开来,梦境里是血红烈焰的花,妖娆绽放,却又渐次凋零,使她无法安眠。

      脑子里想了太多事,喝了酒都不能助眠,此夜梦多,她睡得还比寻常日子里都差一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零七章】子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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