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之梦》烟弄尘

3、毁灭

　　沈司航从来没试过兜里的零用钱超过十块钱是什么感觉，从前看同学们用着高档的文具，戴着名牌的电子表，他也只有羡慕的份儿。为了弥补十几年父爱的缺憾，沈中原并不约束他的消费，他不主动要沈中原也会给他。不过得益于童年的清贫生活，沈司航花起钱来并不十分大手大脚，有需要时才会买些零食什么的，还和周围的同学一起分享。在班上，他是少数几个家庭经济条件宽裕的学生之一。好几个特困生同学过的日子和他从前差不多，他就偶尔帮他们买些文具什么的。一次，班里一个同学得了重病，没钱住院，曲老师搞了一个爱心捐款活动，他一下子就捐了五百块。曲老师的表扬，生病同学和家长的感激，其他同学的崇敬，那几天他被捧得晕乎乎的。只有陈宇轩和张闯直撇嘴，认定他是用钱收买人心，很不以为然。
　　一个帅气的少年，出手又慷慨，沈司航很快就成了女生仰慕的对象，男生追捧的中心。他也努力地不迟到，并认真做作业，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大错小错都不犯。老师们也很喜欢他，除了他未见起色的成绩。他也觉得自己一直很刻苦，可是仿佛和学习有仇，就是学不太明白，一考试就砸锅。不过他倒是有两门功课始终优秀—体育和美术。因为个子较高，他本来就喜欢并擅长篮球，耐力也不错。现在家里小区的健身房成了他常光顾的地方，云姨给他的营养搭配又合理，这使得他原本就很健康的身体更加结实。至于画画，更是他的拿手好戏。他的美术老师说他是天生的画家，他小学和中学时都拿过奖，几乎是无师自通。可是对于绘画这件事，一向慈爱的母亲却始终反对，还曾因此打过他好多次，他也想不通究竟是因为什么。
　　虽然蒋韵之没有说明，可是从她看沈司航的眼神中，大家都可以看出她很喜欢他，她也总是找机会多和他接触。沈司航只不过觉得这个女孩比较顺眼，但是他还没有想过要谈恋爱，也许是因为让他心动的人还没有出现，所以除了正常的来往，他没有给过她机会。对此，陈宇轩也是干着急没办法，所以心里一直是别别扭扭的，总想找机会好好坏他一把，让他出出洋相也好，好让蒋韵之对他死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陈宇轩总拿这句话安慰自己，忍着不发作。不过，他没用等上十年。

　　几天来同学们一到下课时间就一小撮一小撮地凑到一起，好像在探讨什么“重大事件”。看蒋韵之脸上的表情，沈司航推测这事多数与她有关。
　　果不其然，星期四晚上放学的时候，一向动作麻利的蒋韵之故意拖到最后才走。沈司航可没注意到这么多，还和往常一样把书包甩到背上，百无聊赖地踱出校门。已是深秋时节，校园的地面铺着厚厚的落叶，斑驳的颜色在他的眼睛里晕染着凄凉。平时在学校里因为上课，写作业，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再加上同学们天南海北的话题，让他能够暂时忘却空虚。可是每每到人群散尽的时候，他总是宁可回家的路再远一些。
　　背后响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扭头看去，蒋韵之踩着落叶快步追上来：“司航，等一下！”
　　“什么事？”沈司航停下。
　　蒋韵之的鼻尖上沁出细小的汗珠，看来追赶让她费了些力气。她转了转黑白分明的眼珠，未等开口，脸颊上已飞起两片红云。支吾了半天，才低低地说：“后天，星期六，是我的生日，我准备在家里开个Party，你能来吗？”说完，她有点儿害羞地垂下头，又偷偷抬眼看沈司航。
　　沈司航印象中的蒋韵之一向大大咧咧的，这一反常态的小女子般的娇羞神情让他好笑，却又有那么点儿心动。他并没有立刻回答，恶作剧心理地想看看蒋韵之接下来的反应。
　　“喂，你倒是……”蒋韵之终于不耐烦了，抬头想发脾气。
　　沈司航见“计谋得逞”，心里偷笑着转身离去，风中飘过来一句话：“真是，准备什么礼物好呢？”
　　蒋韵之在这一分钟之内心情几次起落，望着沈司航远去的身影，她笑着骂道：“讨厌！”
　　第二天下午的自习课上，沈司航无意中往蒋韵之那里看了一眼，忽然想起要给她买什么礼物的问题。长这么大他没有过朋友，从来没有收到过礼物，更没有给别人送过礼物。以前也许还因为家境较差，现在却是因为他对此没有一点经验。他收回目光，把注意力转移到本子上，打算放学后去学校附近的几家商店转转。突然有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他的灵感，整理一下思路，是那个么？他又一次抬起头向蒋韵之望去，是的，是这个！微笑慢慢爬上了他的嘴角。
　　“宇轩，明天送什么给韵之？”张闯这话却好像是故意要说给沈司航听的。
　　“人家什么也不缺，总得想一样‘别致’的礼物吧。现在的女孩子，只靠钱可是打动不了人心的！”陈宇轩的回答也是弦外有音。
　　“后面的同学不要讲话！”值日班长警惕地向这边望过来，陈宇轩和张闯连忙低下头去。他们的声音不大，沈司航却听得清楚。他本来没想那么多，两个人的话却挑起了他男子好战的天性，于是在心里咕哝了一句：“放马过来吧！”

　　晚饭又是沈司航一个人吃，他马马虎虎扒拉了几口，就离开了餐桌。关上房间的门，他的心跳得厉害，不知道自己行不行。经过一阵翻箱倒柜的准备工作以后，他小心地打开一张图画纸，展平，四角用图钉钉牢。拿起铅笔，他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画素描对他来说并不难，不过他还没试过无模特，全靠记忆来绘画。他调整一下呼吸，慢慢把眼睛闭上，让蒋韵之的形象渐渐浮出脑海――这是一个美好的少女的半侧影：发线垂下几绺青丝，给这张秀丽的脸蛋增添了一些飘逸的感觉；睫毛掩映下的瞳仁显得迷离而深邃；小巧的鼻尖，微微嘟起的嘴唇，让人联想起玩具洋娃娃；还有左腮那若隐若现的轻浅梨涡……沈司航笔随心动，越画越快，越画越兴奋，全然不知时间的流逝。渐渐地，一个栩栩如生的蒋韵之跃然纸上。很久没有这样的成就感了，用钱砸扁从前那些瞧不起他的人的脸也不会这样爽，他不禁笑出声来。
　　沈中原轻轻打开家门，唯恐吵醒沈司航和云姨。本来他期待这个周末可以早些回家和沈司航共进晚餐，但是下午会计报来的账目有问题，使得他的计划落空。因为已经很晚了，他早早打发司机老田回家，自己开车回来。客厅里的小灯还亮着，是细心的云姨专门为晚归的他留的。换了鞋，关了小灯，沈中原扶着楼梯扶手摸黑上了二楼，沈司航的房门紧闭，想必睡得正香，还是不去打扰他了罢。沈中原轻轻旋了下自己房间的门把手，准备推门进去，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他又回身看看沈司航的房门，原来是那从地面细小的门缝处透出来的隐隐的灯光。是沈司航忘了关灯？还是他还没睡？沈中原抬腕看看夜光手表，时针指向凌晨两点多。他犹豫了一下，蹑手蹑脚地推开沈司航的房门。
　　他看到的是他始料未及的，沈司航面前戳着一个画架，一手扶着，一手拿着铅笔在做修改，右耳上也别了一支铅笔，嘴里还叼着一支。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看不见一丝倦意，房间里不热，汗水却在顺着他的两鬓滴流。
　　终于画完了，沈司航扔下铅笔，得意地审视着自己的作品。只要天亮以后，找一家商店把它装裱一下就大功告成了！放松下来的他发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目光那头是脸色铁青的沈中原。
　　“爸！”沈司航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您回来了？”
　　“你在干什么？”沈中原向前走几步，以便正面看清沈司航的作品。
　　“没什么！没什么！”沈司航不知沈中原会对此作何反应，却莫名地紧张。
　　“司航！”沈中原强压住心中怒火，“现在几点钟了？你不睡觉，不学习，在这里画画？”
　　沈司航抬眼看了看钟，脸色也变了。
　　“你妈不同意让你画画，你就应该知道我对此的态度！”
　　“可是我妈她已经同意让我画了！”沈司航反驳道。
　　“这不是你妈的真心话。”沈中原火往上窜，“在这一点上我和她一样，你不能画画！你的出路就是学习，考大学！”
　　“可是……”沈司航还想分辩几句，沈中原却已经动手去撕他刚刚画好的画了。
　　“爸，不行！”沈司航闪身挡在画架前面，迎住沈中原愤怒的脸。沈中原伸出的手抓不住画纸，就顺势落在沈司航的肩上。他的手劲儿好大，沈司航觉得他的手指几乎嵌进自己肩头的肉里，很痛，但是这痛觉反而抵消了刚才的紧张，不由得下定决心要保护这张画了。这不单单是一张画，还是他想送给蒋韵之的生日礼物！
　　“你走开！”沈中原的语气仿佛在下最后通牒。
　　“不!这是我要送给同学的礼物!”沈司航声音不大，语气却十分坚决。
　　“我管你礼不礼物，你绝对不可以画画!你还得把这些破烂都给我扔了!”沈中原用力想把沈司航推开，第一次却没有做到，毕竟沈司航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于是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沈司航的肩头连推带搡地把他扔了出去。其实沈司航未必反抗不过沈中原，但是他身为父亲的威严让他的底气弱了三分，他被扔得斜跌出去，腰撞在写字台的边角上，又摔在角落里。剧烈的痛楚让他半天站不起来，也摧毁了他对沈中原残存的敬畏。他没有去阻止沈中原，任凭他几下就把自己辛苦了半晚的得意之作撕成碎片。沈中原的背影在他眼中变得近乎狰狞，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像是一个张牙舞爪的恶魔。他用手按住被撞得生疼的后腰，牙关紧咬。沈中原把画纸撕碎以后还不解气，干脆把画架也推翻，铅笔扔出老远，然后站在原地喘着粗气。
　　房间里的噪音把云姨也吵醒了，连忙跑上楼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看见沈中原怒气冲冲地对着一地狼藉，沈司航脸色惨白地坐在他身后的角落里，眼神中写满了怨恨。“怎么了？你们这是怎么了？”云姨先上前去扶沈司航，她看见自己抓住沈司航手臂的时候，他的脸上掠过一抹痛楚。掀开他的衣襟一看，沈司航的后背撞伤的部位已经淤青了一大块。“这是怎么弄的？司航，你是不是又惹你爸爸生气了？你先别动，我去找药酒!”云姨叹了口气，出去找药酒了。沈中原听见沈司航受了伤，心里一紧，刚才暴虐的情绪缓和了一大半，自己是不是反应过于激烈了？进退两难，他只能站在原地，看云姨小心地把沈司航扶到床上，倒出药酒替他揉搓伤处。沈司航疼得直冒冷汗，但他只用手抓住被褥，牙齿咬住嘴唇，一声也不吭。云姨心疼得差得掉了眼泪，一边揉，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沈中原对弄伤了沈司航也很后悔，于是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说道：“如果你要给同学送礼物可以去买，多少钱的都可以!但是，你不能画画，绝对不能!”沈司航没有应声，云姨更没有说什么，沈中原只好悄悄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和衣躺在床上，深深地叹了口气：“司航，我知道你会恨我。但是，你不会明白的!老天爷，你捉弄我难道还不够多吗？”
　　云姨搓了大半天，手都酸了，她把药酒收好，去看沈司航。沈司航一头冷汗地趴在那里，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你睡了吗？”云姨小声问。沈司航没睁眼，也没回答。云姨替他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又扯过被子盖在他身上，关了灯，悄悄退出房间。沈司航没有睡着，他只是怕云姨追问事情原委，他不想和她解释什么。听见门响，他睁开眼睛，慢慢翻身坐起来，也许是因为神经已经麻木，疼痛好像不那么剧烈了。伸手扭亮床头灯，看着地上七零八落地散着的碎纸，委屈，怨恨，痛惜一齐涌上心头，眼泪也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他先把画架整理好收到一边，再小心地把碎纸一点点拾起来。虽然没有碎到不可收拾，但是很多地方已经皱巴撕扯得不成样子。他一边默默流着眼泪，一边把画纸重新压平拼凑起来。素描作品最怕的就是受到揉搓，线条和笔触大多变得模糊不清，但是沈司航依然执着地找到所有碎片，重新拼好，然后又找出胶水，把画一点点粘起来。等他做完这一切时，天已蒙蒙亮了。他颓然地跌坐在写字台后面的椅子上，酸涨的眼睛遥望着透出曦微晨光的天际，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