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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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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漠上飞起了黄沙,迷了过客的眼。
      眼中菱角分明的沙粒摩擦着眼皮,磨出钝钝的痛,酸酸的泪。然后摸摸眼角,有水打湿了指尖,□□燥的风吹干。转瞬之间。
      他已忘了为何会来这里。在这篇寸草不生的荒凉的土地上,骑着那一匹瘦弱的马,踽踽独行,带着一个被风干的皮囊。这身体中的血肉早已经被十年风霜磨尽,只剩下尘满面,鬓如霜。
      他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可以来这里找我。
      他找了他十年。
      他找遍了江湖寻遍了天下,却独独没有寻找过这个地方。也许是因为心中仍然存着那一分一毫的希望,零星的期待,可以在一片枫林中与他不期而遇,或是在西湖湖畔在一片烟雨朦胧中寻到他的背影,或者,最是悲伤的,他可以看到他在床榻上面容憔悴,零落了一身傲骨,奄奄一息,却还有力气看自己最后一眼。
      十年,是多少天,是多少个日夜期盼,迤逦寻觅的脚步,留恋曾经的梦境。
      他躺在荒漠上,他的老马倒在他的脚边。
      人疲马倦。
      恍惚之间,他似看到有人自远方走来,走到他身边,低下头,凝眸深望,似可从他眼中,看出这绮丽人间。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千行,千行,千行……
      那是他的声音,萦绕在他的耳边,十年,挥之不去。

      千行,人不轻狂枉少年。
      那日日夜夜,沈耀灵在后院的石桌上摆上珍馐佳酿,对他举杯,总会说起这句话。也许是这句普普通通的话中的不羁与狂放打动了他的温和与淡然,也许只是一个错觉。任千行总会在那句话过后的他的眼眸中看到一丝狂傲,一分落寞。
      轻狂。
      要将一切看轻到何种地步,才算是狂呢?
      他不懂,如同他不懂沈耀灵眼边的落寞。
      看他眼神疑惑,莫名不解,沈耀灵却只是笑,拎了酒壶走到他身边。带着酒气的特属于他的竹香就像一味甜蜜的毒药,入侵了任千行的神智。
      一时间,竟飘飘然。
      他却说:“任千行,你轻不起来,你太重,所以你不曾少年过,你从一开始,就已经老了。”
      此时此刻,星光灿然如他眼中的晶光点点,他低头凝眸之间,目光已然结成一张密实的细网,网住了任千行这个人,也网住了他的心。
      是,心太重,飘不起来。
      所以可以若无其事的微笑着绕开这张无形的网,然后举起酒杯,对月,对花,对人。
      任千行答他:“人不轻狂枉少年,还好,我枉的只是少年。”
      然后他看到他一愣,似有哀伤从眉间闪过,却又转而浅笑。小小的梨涡盛满了宠溺与温柔。
      “是,”他说,“你只是枉了少年,还有大把的未来。”

      风沙之中,他缓缓地摸索着手边的沙石,想自风中挣扎出一条生路。
      耀灵,我错了。
      我不光枉了少年,却连未来,都枉顾了。

      1 一生一世一双人
      岑筱曾问他,沈耀灵有什么好。
      任千行皱眉,细细去想。
      “他没有特别好的地方。他邋遢,任性,爱撒娇,怕鬼,怕虫子,怕血腥的事情……”
      岑筱咋舌道:“千行,那他和你没有半点相似,你为什么还这样。”

      那天细雨霏霏,笼了西湖胜景,看过去仅是一片雾气朦胧,一如相爱的人,看不清对方。任千行心中却是将这一切看的通透,明镜似的映着自己的心。
      “因为,我爱干净,我不任性,我可以让他撒娇,我不怕鬼,不怕虫子,不怕双手染满血腥,所以,他不需要做到这些。”他站在船边,静静地看着湖水看着雨,任凭长发湿去,双肩落满上天的泪,“他够温柔,可以包容我这样一个俗人恶人,我已觉得十分满足。”
      “俗人?”岑筱却笑了,“我从不觉得任千行你是凡夫俗子。恶人么,多少有一点,可是你谁都没害了。”
      任千行大笑,笑声远远地漾开来,岑筱却从那笑中读出了几分悲凉。
      “所以,多可悲啊。”他轻声细语地说道,“我想掌握无上的权力,但是失败了。我想杀死燕藏锋,失败了。临至最后,我想抓住一个人,却还是失败了。”
      他突然回头,望着岑筱:“你说……”
      “我不想说,我什么都不想说。”岑筱连忙摆手,扭开了头。他不忍看任千行眼中的悲凉,不忍看他脸上的那种表情,他比谁都知道他的脆弱,所以,不忍看,不能看,因为,看了,会心碎。
      任千行默默地看着他,却沉默了。
      良久之后,岑筱轻声问:“你还要继续找吗?也许,他已经死了。”
      “不会,他说,不会留我一人在这世上。”任千行摇头,轻声说道,“岑筱,你要庆幸说这话的是你,如果换成任何一个人,我都会让他立时血溅三尺。”
      “即使是刘依依?”岑筱向来都觉得自己有一颗脑袋多了些,继续问道。
      然后他看到任千行的漆黑的眼眸那一瞬间有雾气朦胧。
      “她不会问关于我的事情。”他说,“她从不关心。”
      岑筱却笑了,展开了自己的扇子,轻轻摇着,微微的风扬起了他的发。
      “你不想知道,你养伤的这几年,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岑筱眉眼中有十足十的幸灾乐祸与狡黠,“我这个百晓生……可不是当假的。”
      “只要你不知道沈耀灵在哪里,你就是假的。”任千行却也笑了,眉目如画,是工笔细描的画,如从西湖胜景中走来。
      那翠玉的扇坠在空中旋了个淡绿的圈,落在了任千行头上,又回到了岑筱手中。
      “如果是别人要问他们,我一定会狠狠敲上一笔。但是如果是你……”岑筱微微地笑,“……我就当,卖你个人情。”
      “卖我人情?”任千行自嘲的笑,“我不知,我还有人情可卖。”
      “我可是百晓生,我说你有,你自然是有的。”岑筱胸有成竹,“你还记得那个傻到了极点的无心与逍遥朗否?无心不小心得罪了唐门,这以毒攻毒的手段,可是没有人比唐门更清楚……”
      任千行沉吟半晌,答道:“可是,无心百毒不侵……”
      “是,可是逍遥郎,就没有那么好运了。”岑筱随意坐在船内的桌旁,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呵呵,是不是很有趣的结局。”
      他看着任千行的神情,没有一星半点的喜悦,也没有悲伤,他似已经顿悟了什么东西,倾空了心。
      “再说燕藏锋。”岑筱似有些失望,“他自从打败了你之后,一举成名。引来了不少人与他一竞高下。结果却被初出茅庐的峨嵋派弟子刺伤,残喘了半年,便不治身亡了。”
      任千行静静地听着,在桌边缓缓坐下,凝神看着杯中物。
      浅绿的液体漾着微微的波纹,一圈又一圈,如同解不开的结。
      “他们,都死了。”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声说道,却不似放下了心中的大石,“为什么?”
      岑筱以扇掩面,轻笑。
      他长身而起,走至愈发大起来的雨中,仰天长叹。
      “因为,这是江湖。”他说,雨水打湿了他的长发,双眸,“这是江湖,不是游戏!”

      “是江湖。”

      任千行走至雨幕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想说什么?”
      岑筱扭头望他,眼中有伤,脸上有泪,唇角更是一丝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倦怠。“是江湖,所以有欺骗有尔虞我诈,是江湖,所以有背叛有众叛亲离。”他捏住了任千行的肩膀,大声说道,字字血泪,是他心上最柔软的一处流下的血,“千行,是江湖,所以有离别,有生离死别。有些人来了,有些人走了,有些人还会再回来,有些再也不回来……这一切,随缘就好,又何必苦苦执着?有些人,就算你穷极一生,也等不回来。”
      抓住了他冰凉的手,扯离了自己的肩膀,任千行答道:“你在说你自己,你在说薛秋华。”
      岑筱愣了,愣了许久,久到,足以让他想起很多过去很多事情。
      他隐约听到,任千行说:“我信沈耀灵,如同他信我。”
      回过神来,任千行已踏水远去,湖面上只有他离去时的涟漪,一圈圈的漾开。大雨倾盆的午后,湖心孤孤的一叶舟,只剩下他一人。
      岑筱突然大喊:“千行,他说,如果你寻遍了天下都找不到他,就去塞外,因为他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他会去那里!”

      他知道,他听得到。
      岑筱微笑,沈耀灵拜托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他总算做到了。
      湖心突然泛起了一圈圈连绵不绝的波浪。
      如果岑筱还在,他大概会说,这也是江湖。
      江湖。

      2 争叫两处销魂

      任千行在流浪的时刻,时常在问自己,沈耀灵有什么好的。
      其实过了这么多年,他走过了大江南北,看熟了人情冷暖之中的悲凉尤胜当初的自己。他看过手足相残,看过夫妻反目,看过了师门血案。
      有些,不小心把他卷入,他嫌烦,便杀。淋漓了满手的血,一滴滴留下,却染不了他的身。
      有些,没有卷入他,他冷眼旁观着,倒也觉得有趣。原来那时候是这样的幼稚风景,那时候是这样的争气好胜。
      江湖上渐传,当初被燕藏锋打败的任千行重出江湖,身手尤胜当初。不少名门正派来打着当初的冠冕堂皇的旗号来杀他,却找不到他。
      任千行急的是找人。所以他日日夜夜寻觅,朝朝夕夕期盼。那些人以为任千行行踪飘忽,便又给他冠上了轻功绝顶的名号。其实,烦的,并不只是满口仁义的正人君子。魔道上的诸位弟兄,也怀了好奇的心,来看看,这五年前的江湖魔头。

      那夜是秋天的夜,任千行在森林里面燃起了一堆火,静静地看着在火上烤得吱吱冒油的兔子。
      风渐大了,入秋了。
      有一过客,大步走来,在任千行对面坐下,大喇喇如同他是这里的主人。那人怀着好奇的眼神看着任千行眼观鼻鼻观耳耳观心,突然伸手拿起了火上的兔子,嚼了起来。
      “我本来想杀你。”过客说道,“但是我决定让这只兔子代替你了。”
      其实,他这话说得毫无根据。他满身泥泞,满脸油污,看过去不过是一个叫花子,完全没有任何威胁性可言。
      如果岑筱在,他会说,嗯,其实在江湖上,最没有威胁性的人,就是最危险的人。
      任千行这时才眨了眨眼睛,仿佛刚刚不过是大梦一场。
      “任某的命,只值一只兔子。”他平静的说,好像在评价的不是自己的姓名。
      “不。”那人说,“要看是谁,在什么情况下吃的。如果是岑筱在酒楼里面吃的,那么一百只兔子也比不上一个任千行,但是如果是薛秋华在这里吃的,一只兔子比一个任千行还绰绰有余。”
      任千行终于动了容,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人。
      “你是薛秋华。”
      “是。”
      “岑筱为你而死。”
      “是他太蠢。”
      “他是绝望了。”
      “所以留给同样蠢的你一点希望。”薛秋华笑着说道,微笑,连眼睛里面都闪动着点点笑意,“你要知道我跟了你很久。”
      “我知道。”
      “但是你只是让我跟着。没有生气,只是装作我不在。”
      “因为你没有妨碍我找人。”
      “你要找沈耀灵?”薛秋华问。
      “嗯。”
      “那你和岑筱一样蠢。”
      两个人突然沉默了,注视着眼前这一堆熊熊的烈火,仿佛注视着自己的灵魂在烈火中狂舞。有人的灵魂被烧成了灰烬,有人的灵魂仍在灼灼燃烧,有人的灵魂刚刚跳入这业火之中,惨叫着,挣扎着,然后习惯了,静寂了。

      “我本来想杀你,看看你是不是那些人说得那么厉害。”薛秋华说。
      “结果发现我不过是个普通人。”
      “不,因为我发现我杀不死你。”
      “是么?”
      “你心中有一点光,我的剑可以刺透生铁,却刺不透希望。”他这样说着的时候,神色骤然哀伤。
      “每人心中都该有点什么。你也有。”任千行突然想起岑筱,说道。
      薛秋华笑了。
      “不,我的光已经灭了。”他说,“跟我说说,沈耀灵是怎样的人吧?”

      是,沈耀灵是怎样的人。
      任千行温柔了嘴角,连眉眼都温柔了。
      其实这么多年,五年了,他早已不记得沈耀灵真切的眉眼是什么样子,却将雨夜中那一双温柔的手记得比什么都真实。那种温度,是他闭上眼睛就可以感受到的温柔,那种温柔,是他睡梦中都会被烫到的温度。
      沈耀灵说:千行,其实你没有错,这江湖上无人有错,只是有人有败。
      沈耀灵说:千行,你会是个好丈夫,刘依依只识得一世英雄,却不知女人不需要英雄。
      沈耀灵在炉灶旁认真熬粥,认真的看守着药,他说:千行,你可以和所有人过不去,但是绝对不能和自己过不去。
      他们对月饮酒,然后絮絮的说尽万世千秋,说尽悲欢离合,然后敲着酒杯引吭高歌。
      他拉着他的手说:千行,你好温柔,可以包容我。
      那夜他的泪水似枫叶上的一滴露珠,缓缓凝结,又消失,任千行却看到了。
      是,他并不好,他有甚多的缺点。
      但是他爱笑,笑的时候脸颊上有个小小的梨涡,装满了笑意。他温柔,他愿意面对任千行古怪的脾气,然后安慰,然后逗他开心。他真实,真实得像手中的一个馒头,吃下去就可以充饥。你可以从他身上汲取温暖,从他身上感受亲情感受友情。
      但是,不会有爱情,永远都不会有爱情。
      任千行常常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感情吓走了他。他是一个恣意徜徉的人,他不希望有人爱他爱到想私藏,他不希望有人想用什么东西绑住他。他常说自己是个没有心的人,却不知是太多情太怕受伤。

      薛秋华静静地听任千行说着,直到天色将明。
      “真好,这样明了自己的心情。”他说,“我有一只小猫,很爱粘着我,我烦,就叫他在家里等我,等我回去,结果有一天我路过家门的时候,突然想起他,就回去看看。结果有人对我说,你的猫已经死了。他每天在门口等着你回来,可是你一直都不回来,一直都不出现。结果有一天,有人说你死了,然后你的小猫也跟着你去死了。然后这时候才想起来,那只猫我当初是多么的喜欢,每天抱在怀里,可是等他习惯了我的怀抱,眷恋着我的怀抱的时候,我又觉得他烦了。”
      他说着,眼角有一滴泪落下,但是只有一滴。
      如果岑筱在,他会说,江湖中,流泪的人最终会死。
      可是岑筱不在了,即使他在,也不会对薛秋华说这句话,因为那是薛秋华,薛秋华不会死。
      任千行用同样的沉默听着他的沉默,听着他的泪,静静地看着薛秋华。
      “我以为,你是来杀我的。”
      “嗯。”
      “但是你却是来寻找岑筱的。”
      “我知道他已经死了。”
      “可是你不信。”
      “他是江湖百晓生,我以为他会知道我在哪里,在做什么。”薛秋华说,“可是他知道了天下人,却偏偏不知我。”
      “我以为,你是来杀我的。所以我曾讨厌你。”
      “我知道。”
      “但是我欣赏你的真性情,比正人君子更加坦荡。”
      薛秋华却笑了。他的笑邪邪的,像一只骄傲的鹰,睥睨着终生。
      “这是江湖,是我的江湖。”他说,“没有对错,只论成败。没有正邪,只有朋友和敌人。”
      黎明将近,夜色也到了最浓的时刻。萧萧的风声灌进了任千行的耳中,像是有人在哭。却不知,是谁人的泪。
      或者风声可以放大人心中的悲伤,其实不是风在哭,是人在流泪。
      薛秋华突然站了起来,如一个风筝一样轻飘飘的飞上树梢。
      “你是岑筱的故人,那我卖你一个面子。”他大笑了起来,黑夜黑衣在风中飘扬的黑色长发。
      那时月亮很大很圆,却只是薛秋华身后的背景。任千行仍坐在原地,眼神却随着薛秋华的一声轻笑翩翩而下。他听到身后的树林里面有金戈铁器相撞的声音,有薛秋华的大笑,有人的惨呼。
      等到这一切都静寂了之后,任千行终于缓缓起身,踩灭了火,收拾了行装,上路。

      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只是一个凡人了,不是当初那个大魔头,却总有人要卖他面子。
      他想到薛秋华的话,想到他自己。
      岑筱知天下事,却唯独不知薛秋华。

      “耀灵,我只要知你就好。”他捂着自己的胸口,轻声说道。
      手掌下,衣裳下,有一道丑陋的疤痕。他因这伤失去一切,却又因这伤遇到了沈耀灵。那是他脱胎换骨的标记,是他的结。
      此时此刻没有解开,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解开。
      他已不知天下为何物,他只知,这世上,有一个名为沈耀灵的人。他在天涯海角,或是在某家小小的酒楼,或是在某条船上。他在等他,等他去找他。

      3 相思相望不相亲

      会遇见刘依依,是任千行始料未及的事情。
      其实不过是惊鸿一瞥,他却已经知道,那是刘依依,那是她。并不需要其他的理由,不需要任何凭借,就是没有由来的直觉。远远地隔着人群,就只是那样一望。
      任千行觉得自己会痛,会难过。但是没有。他可以轻易的认出她,但是心却平静得像一面镜子,无论怎样的波动都打不破平静的镜面。
      可是。刘依依也认出了他。
      所以那个豪爽直率的女人拨开了人群,直直地来到了任千行面前,却静静地看,似想看尽这几年的风花雪月,看尽他的心底。
      “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刘依依轻声说道,“全当叙旧。”
      任千行微微扬起了眉毛,似有踌躇,却仍然答道:“好。”

      那一间小小的食神居,熟悉得好像是故人。却是空空荡荡。
      刘依依似有些手足无措,站在任千行面前,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已经过了最美丽的年华,她将她最美丽的时刻给了燕藏锋。任千行却仍然是长身玉立的男子,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弧度不曾改变,照比当年的邪气,沉静了许多。
      “我记得,你最爱吃我做的红烧狮子头。”她说,“我去做……”
      “不用了。”任千行说,“我已经不再吃红烧狮子头。”
      他看到她小小的唇嗫嚅了一下,最后却颓然坐下。
      “藏锋死了。”她说。
      “我知道。”
      “你应该开心。他死了,你活着。”
      “没有。”任千行说道,他说的是实话,他已将燕藏锋忘到脑后,如果不是今日遇到刘依依,他这辈子也不会再想起他。
      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去想,他与耀灵的五年时光,充实得好似另外一个人生。他记得每一个细节每一天,他甚至记得他们每天吃的是什么样的饭菜,记得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他要用五年的时间,才能将这所有的一切回想一次,有些细节却回忆不止十几次。这几年的旅程并不无聊,他随手携带着一本厚厚的回忆之书,无事便翻看。
      他记得沈耀灵向来拙于厨艺,却为了自己将一锅皮蛋瘦肉粥煮的炉火纯青。他记得沈耀灵拿着酒盅,像是藏了什么宝贝似的对自己说:千行,你要快些好起来,然后我们去喝酒。
      刘依依却叹息了。
      “我真的爱他,千行,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她低头垂眉时仍然美丽,楚楚动人。
      “我知道。”
      “可是他却死得那样早。”
      “人在江湖,生死由不得自己。”
      “他是好人!”刘依依怒声说道,对任千行大喊。
      任千行却笑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不懂。仍然不懂。或者她早已经懂了,却因为心碎,不愿意去懂。
      这世界有多残酷。
      总是分开相爱的人,总是让他们有各种无奈,各种理由伤害彼此。
      相思,相望,日夜期盼可以握到的那一双手,永远都握不到了。

      他望着手中的一杯清茶,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从窗外落下的阳光暖暖的温热,照在他的背脊之上。那仍然是坦然的男儿挺直的脊梁,却松懈了许多。是被沈耀灵的温情软化,卸去了所有的心防。
      他想起来那天下午,也是这样的含糊着明亮的阳光。晒得人想找到一方青石,在上面睡去,梦中度过了一声的时光,历经了沧桑再归来。
      沈耀灵却走到他身边,低头静静地看,神色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与悲伤。
      “千行,我要走了。”他说。
      “去哪里?”任千行微微睁开了眼,望着那背光而立的男人。
      他是个好看的男人,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笑的时候脸上有一个小小的梨涡,然后脸上皱巴巴的,像个老头。不笑的时候,抿紧了唇角,目光深邃似敛纳了万世星辰闪耀,寒光凛凛。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初春。地上嫩黄的小草尚未发芽,天地之间只有松柏静静摇晃,沉静着屏住了呼吸,看着沈耀灵的回答。
      “我不知。”他说,“我要去一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嗯,好。我在这里等你。”任千行微笑,如春风。
      “不,千行,你不必等我。”沈耀灵连忙说道,“我不会回来,我要走。”
      任千行直起了身,哑然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千行。”他紧张,手足无措,像个孩子,“我在这里住了太久,我想去其他地方走走。”
      “我陪你。”
      “不,千行。我想一个人。”沈耀灵轻声说道。
      “那你总该告诉我你要去哪里。”任千行低声细语,嗓音嘶哑。
      一双温柔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抬眼,是他温柔的眸。
      “千行,我们订个十年之约。”他说,“这十年,如果你找得到我,我一定告诉你为什么我会离去。在我们分开的这段时间,我们都好好的想一想,想一想我们的朝朝夕夕,想一想我们的感情。千行,我怕,情到深处情转薄。所以,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好不好。你还年轻,江湖那么大,瞬息万变,我们出去看看,看看这世界。”
      “好。”任千行答得毫不犹豫。他不会拒绝沈耀灵的任何要求。
      一抹温暖熟悉的气息覆上他的额头。任千行闭着眼睛,细细的感受着这最后的温柔温暖。
      再睁眼,一无所有。
      他身前身后,空空荡荡,如同他来,如同他去。

      刘依依说:“千行,你心中有人。”
      任千行笑,将桌上的筷子拿在手中把玩:“是。”
      “他是怎样的人?”
      “江湖很大,光怪陆离。我却只看得到他。”
      他将筷子随意一掷,硬生生的刺透了对面楼上弯弓搭箭的人的喉咙。
      刘依依面色大变:“千行,世人说你已经改邪归正。”
      任千行低头垂眉,细细的擦拭着自己的长剑。那是一把普通的剑,不是魔剑,不是心剑。但是此时此刻的他已经不需要外力的支撑。他不需要使用一剑隔世。
      他抬起头,微笑,笑容仍然平静如初。
      “正正邪邪,对我,无关紧要。我的世界,只有是友是敌。”

      江湖瞬息万变。
      一片厮杀之中,刘依依静静地看着任千行在众人的包围中身型游移,蓦然对上他如星的眸。
      她读得懂,他在说,依依,我不怪你。
      只是这世界,注定了我们是敌人。
      就好像注定了有些人是朋友,有些人是路人,有些人是手足。
      有些人,是一生一世的爱人,改变不了,不能强求不去爱他,不能强求忘记他,只能堪堪的煎熬着对他的思念,默默的细数着过去,戚戚的期盼着奇迹的出现。
      就好像,燕藏锋之于你,就好像,沈耀灵之于我。
      燕藏锋将我视作一世的大敌,所以你帮他完成心愿。
      沈耀灵是我最在乎的人,所以,我记着了他的承诺,十年,永不忘记。

      4 天为谁春

      他以为,他遇到了沈耀灵。
      风沙之中,有一双手,帮他擦去脸上的尘沙,将水送到他的唇边。任千行伸手勉强抓住了那人的衣袖,在狂风中翕动着自己的嘴唇。
      耀灵……
      耀灵……
      他的嗓子已经干涸,所以他发不出声音。但是他知道,那个人可以听到。因为这是他从心里发出的声音。
      耀灵,十年,我没有失约。
      那你呢?你还记得这个约定吗?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沉的黑暗。

      睁眼,看到的是薛秋华临窗而立的萧索背影。上次见到他,是五年前。这一次再见,却仍然是熟悉的旧时模样。
      “沈耀灵在哪里?”任千行问。
      “他不在这里。”薛秋华说。
      “是他将我从沙漠里面救出来!”任千行失声大吼,从床上爬下来,跌跌撞撞的走到薛秋华身前,“你不要骗我。”
      薛秋华冷冽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个中满是同情。
      “那是我。是我救了你。”
      他看到任千行的眼中似乎瞬间充满了泪水又瞬间干涸,是心中过于干涸,所以,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吗?
      “他在这里,我知道。”任千行轻轻地说,抓起桌上的衣服穿好,拿起剑就要冲出房去。
      薛秋华的动作远比他快,拦在门前,纹丝不动。
      “十年,我第一次看到你情绪失控。”他说,“值得吗?一个虚无飘渺的约定。”
      “岑筱的性命,值不值得!”任千行红了双眼,“他是为了你们的约定!”
      “千行,你不知道我们度过了多少时光。”薛秋华说,“我们是青梅竹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们了解彼此如同了解自己。但是你呢,你知道沈耀灵吗?”

      是……他不知。
      他对沈耀灵一无所知。他的年龄他的身份他的武功高低。
      甚至他已经快忘却了,他的温柔他的温度,他的微笑他的眼眸。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相信他。
      他信他,如同他信自己。
      即使这世上,所有人背叛他,也不会是沈耀灵。即使这世上,所有人都抛弃他,也不会是沈耀灵。

      “有时候,知道一个人,只需要一个目光。”任千行望着薛秋华,说。
      薛秋华突然无奈又疲倦。
      “如果你相信他在这里,我陪你找。”

      塞外的狂风,是中原人士永远都无法想象的。
      猎猎的狂风吹在脸上如刀子一样,一刀一刀的凌迟过客,似在惩罚他们无理的闯入。
      薛秋华终于忍不住以手遮面,看看身边的任千行,却泄气了。
      仍然是面无表情,直直的立在风中,全然感受不到风中的怒气与身上的疼痛。
      任千行并未去寻找什么,他出了小镇,便好像知道了路一样,径自向北方走去。一直走。
      越往北方,风沙越大。
      “你知道他在哪里?”薛秋华问。
      任千行点头,却不语。

      前方是断崖,呼啸的风掠过它的裂缝,发出鬼怪的怒吼。
      断崖前,一方小小的墓碑,被风沙磨去了菱角,静静地在风中伫立,像是一个卫士,守护着这里的宁静。
      薛秋华看着任千行在墓碑前缓缓跪下,细细的摸索着早已经看不清字迹的墓碑,心中突然有什么东西猛然炸开。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问,轻轻地问。
      任千行扯了扯嘴角。
      “很久了……也许我一直都知道……”薛秋华不知道他是否在哭,这样的狂风之中,泪水不消片刻便会风干,“只是,我一直觉得,他不会骗我,他会守约,所以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但是一直都不敢来这里……”
      他的语气中怀着温柔。他细细的抚摸着那一方石块,如同在抚摸着沈耀灵的脸颊,如同那是他的光,他的希望。

      “岑筱说,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他会来这里。”

      “也许,那个时候我就知道。”

      “但是我一直都觉得他还活着,觉得他在这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在等着我。觉得有一天他会来到我面前。”

      “我不敢来这个地方……”

      “可是你现在还是来了。”薛秋华说。
      任千行抬起头,望着他,眼中的悲戚说不尽道不明。
      “十年了,我没有办法再骗自己。”

      “我知道……他不会骗我,所以,你看,他还是给我留下了点什么东西不是……”

      薛秋华极目远眺,却控制不知流泪的欲望。
      那些个日日夜夜,他注视着沈耀灵日渐消瘦,注视着他的生命从他身体里面飞快的消失。
      他问他,你真的爱任千行吗?
      沈耀灵说,我不知,但是我知道我要他活下去。
      他说,我要给他一个理由,要他好好看看这世界,用十年的时光,好好想想下一个活着的理由。
      他说,我从未那样在乎一个人的幸福,从未那样希望一个人可以永远陪在我的身边。
      他说,千行是个很好的人,只是,他不知道他的好。
      他说,十年,不知道够不够他忘记我,够不够我忘记他。

      沈耀灵,如果你知道,任千行是怎样一个聪明的人,你还会离开他吗?
      如果你知道,他这十年一直活在自己的幻想与挣扎之中,你还会设下这个局吗?
      他行遍天下,只是为了找一个不在那里的人。他寻遍天下,只是为了寻找一个早已经离开人世的沈耀灵。
      他知道那是一个谎言一个骗局,却用了自己十年时光认真的去履行他的诺言。

      你知道吗?

      任千行一遍遍的抚摸着墓碑上早已经淡去的字迹,似在抚摸自己的心。那心上早已经伤痕累累,却被他刻意掩饰着。
      指尖已经被粗糙的表面磨得鲜血淋漓,他用自己的血,将沈耀灵这三个字刻在墓碑上,也刻在自己心里。

      “我只要知道你一个人就好。”

      “我只要记得你的承诺就好。”

      任千行喃喃说着,眼中早已经无泪。
      也许他一直都觉得,沈耀灵并未离去,只是在某个地方看着他。
      凝眸深处,有爱,有温柔。
      也许沈耀灵从未离开他,他一直在他心里,静静地聆听着他的心跳,如同聆听着他的细语。

      薛秋华低头看向他,伸手,将他拉起。
      远方是落日,残红半轮,是不完满的心。
      凝眸深处,是残缺。
      是残酷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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