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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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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忠良坐在特工总部的办公室内,桌上摆着一壶刚温好的花雕。亲信刘二宝进来报告,抓捕回来的八名嫌疑人受不住刑讯,都承认自己是接头人。毕忠良做了个“知道”的手势,颇为头疼,迟迟找不出“宰相”,在上司李默群处也不好交代。
刘二宝替他斟酒,小心地问:“牢里那位,是不是也得动刑?”
一杯黄酒下肚,毕忠良重振了精神。他惬意地眯起眼睛,摆摆手道:“抓了李宗显的侄女,总要照会他一声。”毕竟是做过汪先生秘书的人,不能落了人家的脸面,再上去踩几脚。
毕忠良又问:“陈深人呢?”
陈深正在走廊上给书记员柳美娜剪头发。天气越发冷了,太阳微薄得马上会消失。只有听剪刀喀嚓喀嚓的声音,他的心才能静一静。
那天,陈深按照六大埭菜场公告栏上的暗号,在米高梅舞厅等到了“宰相”。他点了一瓶格瓦斯慢慢喝,在淡而薄的烟雾里听“宰相”的声音:“请你尽快拿到一份代号 ‘归零’的秘密档案。这是继清乡之后,汪伪针对新四军实行的毁灭性计划。”
陈深凝重地旋转着一把理发剪子。
“你的上线联络人是医生。”交代完一切之后,宰相裹上围巾大步向门口走去。
特工总部的人来得很快。篷布车上冲下来的人把米高梅四面出口都封锁住,陈深打了个寒颤,他看到潮水一样涌进来的黑衣人,宰相被发现,有四五个人朝她围上去。
他猛地站起,想不顾一切救人。宰相的目光阻止了他,她望了他一眼,仿佛是在说:“陈深,别冲动。”
枪声响起,口径11.43mm的柯尔特对准天花板一连串的急射,“砰!砰!砰!”穹顶上方悬挂的从法兰西空运来的水晶吊灯在空中荡了几下,应声落地。
灯光骤然暗下去,玻璃飞溅,舞女们抱头乱窜,哭喊尖叫充斥在一块儿。
黑衣人亮出黑洞洞的枪口逼退发疯一样冲门口跑的客人们,喝着:“退回去,不许跑。”跟着宰相的特工们如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全都向开枪的身影狂扑。
宰相藏在柱子后,陈深瞥到她衣角闪过,很快便消失了。
黑衣人远远的围成一个圈,圆圈中心的年轻女人靠着墙喘气,她已脱力了,枪跌落在脚边。穿着大衣的毕忠良缓缓走进一片狼藉的舞厅,在她面前站定,声音没有任何的温度:“终于见面了,宰相。”
她动了动发麻的手指,仰起头,“不好意思,我姓章。”
毕忠良阴沉脸,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压住嘴,对身后的刘二宝说:“舞厅里的人一个也不许放走。”
剪刀在手上飞舞,陈深出神地想着。后来的审讯他也在场,章小姐说她约了宁波来的一位古董商人见面。见那么人冲进来以为要抢她的东西,慌乱之下才开的枪。
人证、物证俱在,严丝合缝,但这套说辞毕忠良一定不会信。
“陈队长。”刘二宝在走廊另一头喊他,“处座让你去提审犯人。”
陈深皱眉,懒洋洋地回他:“我这儿正剃头呢。”
刘二宝往两边看了看,这才压低嗓子在陈深耳朵边给他露个底:“就带着人在牢房里头转一圈儿,长长见识,没准人就老实了。总这么犟着,处座也为难。”
陈深眼珠转动,摇头晃脑一脸无奈地应下来。
这是章悲慈关在76号监牢的第五天。她用小石子在墙上划了“正”字,想了想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战火湮灭了中原大地,神州陆沉,人心却没有沦陷。
铁栅栏从外头打开,狱卒重重喊她的名字:“章悲慈,出来!”
陈深就站在牢房门口,举着一瓶格瓦斯往嘴边送,从耷拉的眼皮底下看人。她身上仍是那天穿的米色毛衣,有好几个地方脱线了,可能是老鼠咬的。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示意她跟上。
从牢房通往刑讯室的一路不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陈深把人送进去,头顶白炽灯照见章悲慈雪白的面孔,她端然站立着,似没有什么力量能折断她的脊梁。
陈深随意找了张凳坐,扒拉面前烧得通红的炉子。大块的木炭煨着烙铁,他擎着一头在悲慈面前晃了晃,红彤彤的铁烫得人流汗,问她:“这个形状烙在身上怎么样?”
她偏过头去。
陈深又指向她身后的墙壁,所有的刑具都堆在一块。大大小小的皮鞭、辣椒水、老虎凳,电椅上一道道暗红是犯人受不了逼问,生生用指甲抠出来的。
章悲慈握紧双拳,脸色越来越惨淡。
陈深盯着地,忽然说道:“你踩到血了,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的。”
森森寒气从脚底渗入四肢百骸,室内一时安静极了,章悲慈拢了拢散在鬓边的发丝,声音冷得冻住了:“76号的手段向来不虚。”
守在刑讯室外头的刘二宝终于等不住了,他让狱卒去找条干毛巾。陈深站起来看他,刘二宝冲他点头,“陈队长,对付硬骨头就不能太心软。把干毛巾塞进犯人嘴里,让它进入食道和胃,等胃酸融合毛巾后——”刘二宝做了个拉扯的动作,笑眯眯地说:“什么情报都能找出来。”
他走到章悲慈面前,和气地问:“章小姐,要不我们试试?”
陈深一口气喝完汽水,空瓶被他用力一脚踢到墙角,他生气的对着刘二宝说:“你自己和老毕交代去吧,别拉上我。”
章悲慈被押解回去。
污浊昏暗的牢房开了一扇一尺见方的小窗子,她抱着膝,仰头望向荧荧的白光,轻轻哼着:“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待……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泪水无声从颊边滑落。
“悲慈。”
恍惚间,她听见苏三省的声音。他缓缓从黑暗中走来,身上虚浮着一层淡淡的灰雾。他望着她,两只发红的眼似乎在问:”你在骗我吗?”
章悲慈一声不发,只觉心底一阵细而密的痛楚。她想,苏先生,对不住,我要失约了。
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苏三省也在流泪,颧骨底下消瘦的脸庞蕴藏了一种癫狂和决绝过后的平静,他笑着抚慰她:“别怕,我很快就会救你出去了。”
只要她活着,他要她好好的,任何事他都可以不再计较。
悲慈睫毛抖了抖,她知道不过是一场幻觉——苏三省是从不叫她名字的。
第二个“正”字还缺一划的时候,牢房的门又被人打开了。听见动静的灰老鼠在脚边吱吱乱窜,章悲慈立在窗口,没有回头。
扑鼻的恶臭让毕忠良皱了皱眉,他用手帕掩住口鼻,放缓声音:“章小姐,这几日过得还好吗?”
“承蒙照顾了,毕处长。”她淡淡笑着。
“您可以走了。”毕忠良想起放在案头的释放令,据说是李宗显亲自作保,用一箱小黄鱼才换了李默群签字放人。毕忠良笑了笑:“希望下次不会在特工总部执行任务的时候再遇见章小姐。”
章悲慈神色不变,“您不相信巧合吗?”
毕忠良拿手帕压了压嘴角,又微笑道:“我在华懋饭店定了一桌酒席,想请您吃顿饭,也为前几日的事表达一下歉意。”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