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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难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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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荀宴而言,小孩无论男女,都无甚区别。
他示意属下继续。
男子接道:“乔敏行商是把好手,可惜在家事上糊涂,宠妾灭妻,当初他靠着老丈人起家,但因老丈人家里败落了,就任由妾侍欺凌主母。圆圆小师傅出生后没几个月,乔家去了个老道士算命,算出小师傅会克血亲,乔敏信了,当场就要摔死女儿,还好被夫人拼命拦住了。可从那以后,乔敏不让女儿待在府里,也不让夫人把人送回娘家,那夫人也是无法,只能把女儿送到了临原城边的白月庵去,偶尔偷偷接济一番。”
荀宴想起了当初乔敏对着自己阿谀奉承的模样,谄媚至极,品性的确不如何。
他最厌恶这等负心薄幸的小人,眉宇间当即有了冷意。
男子还道:“乔敏自以为做得不明显,但其实问起此事,米县无人不知,都道他狠心。那算命的老道士就是他那宠妾找的,他竟也装聋作哑,任人陷害自己亲女儿。”
“然后呢?”
“然后……似乎是这白月庵的师太得了重病,就让圆圆小师傅下山来了。”男子露出惭色,“其他原因,暂时还无从知晓。”
但查出的这些消息,已经完全够了,也打消了荀宴把她送回去家人身边的想法。
他道:“另想办法。”
“是。”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圆圆小师傅身世凄惨,是个差点被亲爹摔死的小可怜。
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人乎。
如此看来,那些被寺庙里捡去养大的孤儿,竟比这个还要好些。
众人小心翼翼的打量,静楠毫无所觉,于她而言,香喷喷的糕点最有吸引力。
膳桌上,她乖乖坐在单独的高椅中,安静无比,只目光不离菜肴,每上一道,视线便跟着转一圈。
众人笑起来。
“小师傅,你当真不能再回师傅身边了?”
静楠回想了下妙光师太的话,依然很肯定地点头,“嗯,不可以回去。”
这倒令人犯难……众人想,总不能又找个庵庙,把人送过去?可小师傅年幼,并非是自己愿意当个尼姑,其母亲也是迫不得已才如此。
被美食吸引的静楠,今日依旧没有想起木牌,反倒是汉子们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既无法归家,也无法回白月庵,那找个好人家收养了她,似乎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他们一合计,对此深以为然。
荀宴得知后,停笔沉思,须臾道:“谨慎挑选一番,家境其次,品性要佳。”
下属们连声应声。
小师傅原本家境就很好,却被毫不留情地丢弃,可见不是单看富贵与否就行的。
荀宴外出办差,所携兵士有数百之众,但留在身边的只有十余人,每人每日分了时辰值班。
为静楠挑选收养人家之事,便由空值之人去做。
此后五日,荀宴都没有再关心此事。
他奉皇命至米县、夔州查案,米县一事尚算简单,夔州却截然不同。
作为五州通衢、三江交汇,夔州地界之广,物埠之丰,令周围州郡无不歆羡。知州毛九田在这待了十余年,早已扎根深远,势力盘根错节,难以撼动。
想查他,很不容易。
一时间,荀宴还未找到破绽。
中宵之时,车声笃笃,荀宴夜归了。
幽幽暗空中,一条白练凝于其上,洒下浅淡星光,映出青石板上几道人影。
钟九迎上前,给荀宴汇报今日所得,荀宴侧耳静听,忽然脚步一顿,“你们去休息。”
他补充道:“明日不用早起。”
钟九微怔,同随行之人对视一眼,俯首应是,“那公子也早点歇息。”
“嗯。”
待他们身影离去,荀宴才一踮足,原地一跃上了二楼,再借力二三楼的栏杆,登上客栈屋顶。
他没有看错,屋顶当真有道小小的身影,正呆呆仰望星空,听到动静也不曾回头。
小孩儿出神的模样,几分好笑,几分可爱,瘦小的背影,还透着几分可怜。
荀宴略一思索,唤了声,“圆圆。”
那边有了动静,眼睛转过来,眨了眨,“施主。”
本想教育她的荀宴一顿,觉得这孩子呆得令人不忍斥责,便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怎么上来的?”
静楠很诚实地答:“爬。”
爬上来的……忆起当初她上马车的艰难,荀宴料想,这恐怕费了不少力气。
“上来做什么?”
“想师傅。”静楠如此回答的时候,神情依旧懵懂。
她太小了,无法体念思念的惆怅,只是知道这个字的意思而已。
师傅说不可以回去了,所以再想她,静楠也不能回去。
荀宴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奇异般的,竟好似理解了小孩的思绪。
“冷吗?”
小孩诚实答:“冷。”
虽至夏了,夜里依旧带着凉意,她衣衫单薄,小脸蛋冻出了两抹红晕。
可即便冷,她也没有下去的打算,依旧昂着脑袋仰望夜空。
这样小小的执拗,许是她能做出最不乖的事了。
荀宴瞧着,颇像曾见过的鸟儿,那小鸟亦是圆圆的脑袋,两腮天然点着胭脂,傻头傻脑。
他冷冽的眸光在这片刻中,柔和了许多。
荀宴不准备强行把人带走,而是脱下外裳盖在了静楠脑袋上,让她好奇看了过来。
“困了就来睡。”
他留了这么句话,轻松往三楼一跃,回了自己房间。
随后,荀宴唤来小二,令他给屋顶搭上木梯,免得小孩再艰难地爬来爬去。
他们安排了人守夜,再不济,小孩下不来,也会有人帮她。
屋内烛影晃晃,昏暗无比。荀宴思索之下,还是又燃了一盏灯,提笔给京中回信,才准备洗漱。
房内早就备了热水,如今热气依旧,正适合泡一泡,卸去满身疲惫。
他走至屏风后,解下了腰带。
随着衣衫脱落,介于少年人和青年之间的身躯慢慢显露出来,并不健硕,但每处都有着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看着稍显单薄,其实蕴含了极大的力量。
荀宴去京台大营挑人时,每一位都是亲自试过了身手的,而那些人中论单打独斗,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
他坐进了桶中闭目养神,密密的水汽濡湿了发丝,又覆在额前化作水珠,顺着胸膛滑落。
水珠之下是纵横交错的疤痕,有深有浅,寻常人很难想象,他这样的年纪,竟受过那么多伤。
温水淌过,和着烛光,令荀宴得了短暂休憩。
他起身披上寝衣后本要上榻,顿了顿,抬脚去了隔壁。
不出所料,小孩已经回房,此时正跪坐凳中,透过窗棂遥望星子。淡光笼在她的小脑袋上,似更亮了些。
荀宴走过去,才发现她手中拿了小串佛珠,正念念有词着什么。
他没有打断,待她结束后才问,“睡不着?”
黑亮的眼睛看着他,认真点了点头。
相处的这几日,荀宴也大致了解到这小孩有点呆,一根筋,却也很好哄。
他想了个办法。
带着人走到床榻前,荀宴提她上去,忽然啪嗒一声,从她身上掉下什么。
拾起一看,是块粗糙的小木牌。
“木牌。”静楠突然想起什么,歪了会儿脑袋认真想,道,“师傅给的。”
荀宴挑眉,“嗯?”
这会儿,小孩终于想起妙光师太交待的话,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地把话重复了遍。
听罢,荀宴思索了下那地点,离她下山之处可以说是相当得远。
索性有了凭证,明日再遣人去打听也不迟。
他拿过木牌,再找来荷包,抓了两把糖往里塞,“数清这里面有多少糖,就躺下睡觉。”
这就是他想出的哄小孩睡觉的方法。
果然,静楠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对着糖专心致志数起来,完全没注意他的离开。
荷包很大,糖却很小,荀宴随手一抓,粗略看上去都有二三十颗。
妙光师太曾教过静楠算术,但她目前还只学到了二十以内,并且只会用手指脚趾来数数。
超过十的时候,静楠想了想,脱掉厚厚的小袜子开始数脚趾,等脚趾也数完,就陷入了迷茫,小脸绷了起来,一副疑惑的样子。
她不知道二十以外还有数,自然而然以为自己数错了。
静楠重新数了一遍,依旧不够,再数,不够,还数……
如此反复,静楠呆呆数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依旧固执地睁大眼睛与满荷包的糖作斗争。
至早饭时辰,有人前来唤她,才推门而入,就被她这蔫哒哒的小模样吓了一跳,“小师傅,怎、怎么了……”
静楠指着糖,认真道:“数完了,才可以睡。”
此人:“……”
他又问了几句,问出荀宴对她说的话,才醒悟过来。
本以为圆圆小师傅只是一根筋,没想到,还傻乎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