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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噩梦 ...

  •   结束了一整天的习作,又是暮色四合的时候,西天落日熔金,倦鸟归林。一众弟子们闹哄哄地往香积堂去,徐温走在人群外,仍然是最卓尔不群的那一个。沈锷从远处走来看到了,不觉微微叹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今天练得怎么样?”
      “还好。”徐温声音低低的,连眼皮都没抬,不知在琢磨什么。
      沈锷欲多说两句,那边石康越过众人打断了他,“沈师兄,来来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石康在城中铁匠铺打了把匕首,昨天刚到手,少不得要跟师兄弟们炫耀一番,沈锷也是爱兵刃的,见那匕首着实难得,不似俗物,也就看住了。这么一耽搁,等沈锷再想起徐温时,见他正向香积堂外走,看样子是已经吃过了。沈锷只因近日所学涉及排兵布阵,他有不少参详不透的地方,原本打算好了去藏书阁寻两本兵法典籍看看,既见徐温饱足离去,遂没再多作理会。
      等沈锷从藏书阁回来,打了热水回房,却见房门虚掩着,他举步入内,屋内没燃灯,就着那冥冥夜色,他模糊看见徐温合衣躺在床上,侧着身子,面朝里,清瘦的脊背像是一截隆起的小山丘,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沈锷以为他睡着了,不过这会儿就睡也未免太早了些,又想到他被褥单薄,近日天气冷得反常,不禁担心他是否受冻生病,就走上去试他额头的温度,他的手掌刚覆上他的额头,徐温的眼睛就眨了一下,睫毛在他指肚上轻轻刷了一下,沈锷知道他并没有睡着,手僵了一下,匆匆收了回来,笑问道:“这么早就睡下,是哪里不舒服吗?”
      徐温慢慢翻身坐了起来,摇了摇头。
      沈锷走过去把案头的灯点亮,灯亮起来,屋里似乎也多了分暖意。
      “那是跟师兄弟们闹不愉快了?”
      徐温对着案头的烛台出了会神,才看了沈锷一眼,怅然说道:“今天是道长的生辰。”
      沈锷心头一凛,原来如此,难怪他会怏怏不乐,他自幼寄养在凌云观,由青云道长一手带大,与道长感情想必很深厚,如今阴阳两隔,伤感也是自然。
      沈锷正想着如何安慰他,房门却被人从外推开了。苏泠泉裹着一袭黑色披风在门口探头探脑,唤了声“徐温”就闪进了门内。
      苏泠泉是进门后才看见沈锷也在房中,有些羞涩地冲他行礼微笑,“沈师兄。”打过招呼便直奔徐温床前,伸手去拉徐温手臂,丝毫不避讳男女之嫌,“我们去凌云观吧,我备了道长往日爱吃的点心,也禀过母亲,她没反对,只说我们不要耽误太久,莫让戒律堂的师兄抓到就好。”
      沈锷分明看见,徐温的眼睛亮了几分。
      徐温对着苏泠泉点了下头,欲要出门前似才想起沈锷,回头对他说道:“沈师兄,我出去一下。”说话时唇角上扬,神色稍霁。
      “好,早去早回,夜间山路难行,你们多加小心。”沈锷见他离去时心情轻快,想他再回来应该就不会愁眉苦脸了,也自松了口气,要知道陪着小心开导人也是很累的。
      外面的夜色极黑,这个时辰弟子居各处都已经熄灯了,只有道旁的风灯还亮着,照着树影檐角,四下里一片影影绰绰。
      走到小径上,苏泠泉压低声音说:“母亲怕引人多想,总不许我来看你,你在这边可还好?”
      “还好。”
      遥遥听见远处有人语响,苏泠泉不便多说,等出了弟子居,她又期期艾艾开口道:“道长之事,我找过母亲……”
      徐温打断她道:“这一带有巡夜的师兄,噤声吧。”
      苏泠泉左右顾盼了几眼,并未看见半个人影,不过她还是默默点头不再多话。
      两人抄小路进山,到了山里周围自然是更加僻静,苏泠泉就忍不住重新挑起话头,徐温总是不大乐意开口的样子,苏泠泉想他大约还是在为青云道长的死痛心,虽有很多话,但无不涉及母亲和道长,思来想去,却都不敢提了。
      (转)
      这一晚程雪却是在苏宅,夜已深,苏绍的书房里仍旧灯火通明,桐城廷尉周正,桐门弟子耿琦和百草堂的于大夫等人都汇聚一堂,个个都神色凝重。在奉茶的小童看来,这情形未免有点奇怪,在桐城,这些人都举足轻重,但每个人的职务互相并无牵扯,他揣测不出什么样的事情会需要他们同时在场。
      苏绍见人都齐了,示意小童退下,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语气一派温和,“你们谁先说。”
      耿琦看了周正一眼,“还是让周大人来讲吧。”
      苏绍点头,示意周正开口。
      周正略抱了下拳,清了下嗓子道:“事情是这样的,由于老邓头那天出门没有跟家里人讲,所以我们在得到报案后走访了多日,才最终确定他那天是带着他孙子去了白马潭。”
      程雪稍稍沉吟,问:“捕鱼?”
      周正点头,“正是。”他说着看了耿琦一眼,“因为事发地点在冶炼场附近,怕没弄清楚之前节外生枝,后面的访查,我私下就去找了小耿协同调查,我们把白马潭周围都勘察了数遍,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最后就潜入了湖底,终于在湖底找到了一把铁镐的残骸和残存的一些动物皮毛骨骼。”
      “动物皮毛?”苏绍微微诧异。
      周正点头,又继续道:“根据湖底的情形,我们推测当时白马潭可能发生过爆炸,所以就去请教了于大夫。”
      苏绍目光望向于大夫。
      于大夫点头,“冶炼厂开矿时也会用到火药,但那个火药的威力没多大,投入水中能不能炸尚且两说,更遑论把湖底的巨石炸裂,所以我推测,应该是本门药宗。”说到这里,他故意剜了程雪一眼。
      程雪看在眼中,只当不见,侧过脸去看屏风上的山水纹路。至此,她终于明白今晚苏绍非要她来是何缘故了,老邓头虽然在桐门做工,但失踪人口,即便与门派里有关,戒律堂出面就好了,何须她一个掌门亲自过问,原来却是因为涉及到了药宗。
      耿琦浑然不觉掌门和于大夫两人间的无声交锋,在旁补充说:“冶炼厂的火药都是随用随取,一直严格由我管控,由戒律堂的师兄和武备库的兄弟一起监督。”
      桐城的兵器天下闻名,锋利无比,是因为加入了一种特殊的材料,而这种材料的矿藏,只廖山深处一个山谷里有,冶炼厂最初归桐门所有,后来才与桐城共享,但因为冶炼方法是桐门机密,所以此事仍由桐门主导,桐城的武备司不过从旁协助。
      耿琦这么说,也就是强调,即便冶炼厂真的有火药流出,也不是他那里出了问题。
      程雪从屏风上收回目光,也不看于大夫,望向周正,“你们怀疑屠苏?”
      周正点头,“于大夫说,她是贵派药宗唯一传人。”
      于大夫在周正说到‘唯一’时极大声地哼了一下,扭过头去,引得不知内情的周正和耿琦都去看他。
      苏绍知道其中缘故,无非另一位传人青云道长年后死了,于大夫在心里把这笔账记在了程雪头上。事关桐门内部纷争,况且还是上一辈的恩怨,他也不好说什么,干咳一声,出来打圆场,“既然如此,这件事就先去询问屠苏,再做定论。”
      程雪仍旧看着周正,“周大人要一起去吗?”
      周正早已听于大夫说过屠苏脾气古怪,就算是程雪,她也不一定会卖面子好好说话,忙摇头,“不用。”
      程雪点头,“有结论了我会派人去通知你。”
      周正抱拳:“有劳夫人。”
      程雪抖了抖衣袖起身,屋子里气氛尴尬,她是懒得再多待,于大夫和耿琦也跟着告辞走了,待送走了程雪三人,周正又转向苏绍,“大人,这件事已迁延月余,老邓头的儿子儿媳每天都来廷尉寺过问,既然现在有了头绪,是不是先告诉他们?”
      苏绍沉吟片刻,道:“可以先告诉他们人是被山中野兽所伤,顺便出个榜文,告诫百姓进山时务必结伴而行,多加小心。”
      周正道:“是。”
      (转)
      沈锷睡眠向来极浅,夜半时门响了一声他就醒了,知道是徐温回来,便也没做声。
      他听见徐温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了下去,在床上翻了个身后便没了声响,又闻他呼吸渐渐趋于平稳,知道他是睡熟了。只是沈锷被这么一搅,却很难再入睡。
      天将破晓时,沈锷正要朦胧睡去,忽然被一阵急促的呼吸声扰醒,紧接着又是被褥被掀开的声音,他皱了皱眉,“怎么了?”
      徐温睁大一双眼睛躺在枕头上,良久后呼吸才平稳下来,喘息道:“没什么。”
      这个情况沈锷再熟悉不过,“做恶梦了?”隔着屏风温言问道。
      梦里师父和道长在寒潭比剑,自己躲在坚白居外的松林里偷看,师父那一剑凌厉无比,刺向道长胸口,这些情景都与当日一般无二,他再次悚然大惊,双目仿佛被灼伤,眼前发黑不能视物,心如擂鼓又如刀搅,只反复喊着‘不要’,喉咙却如被扼住了似的发不出丝毫声音,等他双眼再次看到光亮,所见的却不是道长摇摇坠入潭中,而是那剑插在了他自己的胸口。
      袍子被冷汗黏在了后背上,湿漉漉得极难受,徐温闭了下眼复又睁开,起身下床向外走去。
      沈锷听见脚步声,也跟着坐起身,“你做什么去?”
      “出去走走。”
      门旋即被关上,沈锷揉了揉额角,又倒回床上。
      门外天光微亮,徐温一路跑出弟子居后也不辨方向,只管朝林木深处奔去,风在耳际刮过,带着春的寒意,道长的话也在耳畔徘徊,萦绕不去。
      这是我们上一辈的恩怨,与你无关。
      我就要解脱了,你该替我高兴才是。
      我求仁得仁,不要怪你师父。
      你师父他为你付出很多,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
      脚下忽然被什么绊住了,徐温收势不稳,跪了下去,膝盖重重地撞在一截老树桩上,痛得他忍不住仰天长啸了一声。
      枝头的飞鸟因他那一声长啸受到了惊吓,扑棱着翅膀纷纷飞走,四周渐又归于寂静,一个黯哑的声音突然响起,突兀地刺入徐温的耳膜里,“你是从翠微峰下来的?”
      徐温闻声倏地转过身去,眼前丈远外是个头发花白的干瘦婆子。
      “你是谁?”
      “青云死了?”婆子声音里透着几分古怪的笑意,身形忽然拔地而起,转瞬已到了徐温眼前。
      徐温躲了一下,奈何那婆子动作快过他十倍,他虽躲得快,可手腕仍是被其牢牢扣在了掌中,徐温挣扎了几下,未及挣脱,那婆子却先松开了手。
      “程雪太心急了。”
      徐温稍稍沉思便明白了婆子的意思,眸色一黯,“你到底是谁?”
      “青云死了,本门药宗就只剩我一人了,你说我是谁。”
      徐温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难道这个人就是道长曾提及过的屠苏?
      那婆子打量着他的脸看了少顷,忽摇头道:“不像,不像。”
      “什么不像?”徐温狐疑道。
      “跟你爹不像。”
      “你认识我父亲?”徐温问出这句话后自觉说了一句废话,这人既是屠苏,认识自己父亲自然没什么奇怪,便立即噤声了。
      “跟我学医吧!”婆子眼中涌出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徐温打量着她,不置可否。
      婆子看出徐温神态中流露出的无声拒绝,冷笑说:“你身上余毒未清,活不过二十岁,难道青云没告诉过你吗?如今青云被程雪逼死了,你打算就这样等死?”
      徐温是知道自己身上余毒未清的,但活不过二十岁之语,还是让他十分震惊,道长可从来没说过,或许道长不说,是不想他难过?
      婆子见少年人双目渐渐失去了焦距,玩味般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想好了来老榆林找我。”说罢她转过身佝偻着背摇摇晃晃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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