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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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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阁下有一囚室,名净室,是桐门惩罚门派中犯有大错的弟子所用,等到程雪接手门派后,门中弟子多数都循规蹈矩,少顽劣之徒,再加上她为人算是历代掌门里少有宽和的,这净室也就弃之少用了。其实被关几日也不算什么,只是要罚禁食,又要手抄祖师自创的典籍,这对于每天鼓刀弄剑的习武之人,就成了酷刑。
如今徐温被罚净室思省,算是个稀罕事,引得一众弟子们都议论纷纷,觉得这惩罚太重了,也有些人质疑张六子所谓的徐温偷学秘术之词是否属实,毕竟隰桑居中并没有搜到什么秘籍。一时间人人无心习武,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石康看见这些咬耳朵说小话的人就烦,他大手一挥,分开众人,快步走入隰桑居,从怀里摸出一把碎银子递给沈锷,“拿着。”
因为要过夜,净室里没有被褥,沈锷正在理褥子,他没回头,停了一下道:“什么?”
石康理所当然道:“你赢的银子啊。”他瞥了眼站在那边书架前整理书籍的徐温,稍稍压低了一些声音,“我说你啊,就是个同乡,你犯得着吗?”
沈锷在他肩膀上拍拍,意思是兄弟你的心意我领了,继续低下头去忙活。
石康从沈锷腰间抽下钱袋子,把那一把银子一股脑塞进去,又给他重新系回去,“那石舸也是我同乡,他学武不成,现在调入香积堂做饭,难道我也陪他做饭去不成?”
沈锷叹了口气,“这不一样。”
石康虽然粗枝大叶,但也看出来沈锷心绪不佳,不耐烦道:“行行行,你说了算,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沈锷抱起褥子向外走,“没有,多谢你了。”他走到门口,见徐温没有跟过来,又回过头叫了他一声,徐温把手中书塞回原处,匆匆跟了上去。
净室处于藏书阁地下,充分利用地形优势,一半位于地上,一半位于地下,室内只南侧开有一窗,只是窗下便是悬崖,如此一来,采光不至于不好,但若有人想偷偷送食物进来,也是几无可能。
执法弟子查过两人所带行礼并无夹带,便开了净室铁门,将两人关了进去。
室内四壁雪白,只一床一案,案头散放着笔墨纸砚镇纸及待抄的典籍,外加两只茶盏并一瓮清水。
沈锷入门八年,虽然早听说本门有这么个去处,却也是第一次见识,未免有些新奇,放下铺盖,随手拿起那卷册子翻了起来,看内容,像是一本游记,一时有些莫名其妙。
徐温走到南窗前推开两扇窗牖极目眺望,却不承想,窗外是连绵的苍山,窗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有山岚雾气在崖底浮动,他转过头悻悻地对沈锷道:“这还真是个绝佳的反省所在。”
沈锷笑笑:“祖师英明嘛。”
徐温被沈锷逗得一笑,又向窗外望去,也不知想些什么。
沈锷把两人的铺盖摆好,径直走到案前盘膝坐下,往砚台里倒了些许清水,研起墨来。
徐温在窗前站了一会,回到案旁,在沈锷对面坐下,铺好纸,执笔抄写起来,写了几个字后他忽然问道:“师兄,你为何答应李建斌和他约比武?”
“怎么,怕你师兄输了,你也跟着没面子吗?”
徐温抬头看他一眼,低下头继续笔走龙蛇,“不是。”
“那就是怕你师兄技不如人,被人打残了,后半辈子无依无靠,找你养老?”
徐温有些无语地又看他一眼,低下头继续抄书。
沈锷本来想开个玩笑把这个话题混过去,见徐温不做声,像是认真上了,反而显得自己插科打诨很没意思,正想着再说点别的,徐温却先开口了,“我只是觉得没必要。”
沈锷:“……”倒不如听听他怎么说。
只听徐温又道:“他那种人,纯粹就是没事找事,你搭理他一次,他以后只会更恣意,麻烦也越来越多。”
沈锷又未尝不知,在廖山里那一个月,李建斌就频频向他找茬挑衅,早晨试剑台上徐温打飞了敖鹏的剑,敖鹏那个性子,面子上挂不住,当场就要动手,沈锷上台拦他,李建斌也跟着上了试剑台,拉住了敖鹏,却半开玩笑地向他挑战。他平日和气待人,并不是真的没有脾气,既然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事,他也不想再忍了……
他迟疑一下,道:“你说的不错,不过师兄弟之间切磋一下也实属常事。”
徐温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他又问:“那你又为何要陪我一起受罚?”
沈锷正在润笔,听见问停顿了一下,“你不是知道嘛,受掌门所托,自然要与你有难同当。”
他不知道徐温想要什么样的答案,但他清楚这大概是徐温最不想听到的答案。或许他该说师兄弟的情谊,甚至朋友什么的,但,他自己也不清楚当时求着受罚,全是因为掌门的托付,还是也有友情的因素在里面,毕竟,他不觉得自己真正有过朋友,所以友情该是什么样,他不知道。
徐温沉默了下去。
沈锷低头抄了会书,回想自己刚才那句话,确实太不近人情,可能在徐温听来,是有埋怨的成分在里面的,显得自己是被他连累了。于是他试着找补,没话找话道:“你知道这里面所述的大青山在哪儿吗?”
“不清楚。”徐温摇头。
沈锷放下书活动了一下手腕,又继续抄写,“那你说祖师留这一本游记目的何在?”
徐温再次摇头。
沈锷等了一会,见徐温总没言语,他最擅长琢磨人的心思,也最烦琢磨人的心思,索性把精力都放在了抄书上,不再想自己说是因为掌门托付徐温会怎样想,自己刚才又为何毫不修饰的那样说,毕竟他只要想,可以有很多办法把那句话说得特别好听。
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徐温先打破了沉默,“祖师这一篇游记,文采实属一般,所述景致也无甚新奇,就算蕴含了什么深意在里面,恐怕没有十年八载也琢磨不出来。”
“要不怎么说祖师英明呢,蕴大道于平平。”沈锷见他开口,忙附和道。
“文如其人,祖师应该是个很严肃无趣的人。”
“同感。”沈锷莞尔,又腹议道,你整天冷着一张脸,在外人看来,恐怕比那祖师爷还要无趣。
“师兄,你就不问,我为何能轻易打败敖鹏吗?”
沈锷干笑了一声,他确实有想过这个问题,甚至前一日晚上他等徐温到深夜,也是想问这个,“不管为何,总之不会是因为偷习了秘术。”
“是泠泉,从青石镇回来后,我逢单日的晚饭后都跟她一起练剑。”
他特意强调从青石镇回来后,沈锷心中一动,接口问道:“逢双日跟你那位屠苏师叔学医?”
“嗯。”徐温顿了顿又道:“其实张六子也没全说错,我晒经的时候确实带回去过一本书,不过我看过记下后就把原书放回去了。”
所以他们才没有从隰桑居里翻查出来什么。
沈锷首先想到那本伪春宫,“什么书?”
徐温道:“我当时也不太懂,就死记下来了,后来去问过屠苏师叔,果然我猜得不错,那本书与医理相通,是一种用自己内力辅助人治病的法门。”
“原来是这样。”沈锷若有所思说。
“我不能说出泠泉,所以……连累师兄了。”
沈锷见他郑重道歉,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我刚才,就信口那么一说,咱们谁跟谁是不是?”
徐温很认真地看着他,“所以,不全是因为师父?”
沈锷忙道:“那当然了。”他注视着徐温的眼睛,尽量诚恳地说道。
徐温回视着他,俄而说了句‘谢谢’,又低下头去写字。
徐温真的不算话多的人,即便在熟悉之后。他能找着说话,解释这么多,沈锷心里是很欣慰的,他不觉歪头去打量徐温,视线从他脖颈与下颚间优美的弧线上移至他飞薄的唇,然后就注意到他的唇角紧紧抿出一种略带委屈的弧度,仔细看去,原来是墨汁粘在了袖口上,沈锷的心里突然就一软,鬼使神差道:“反正他们也不会细看,不用怕笔迹上会露馅,你若是懒得抄,我替你多抄几份就是了。”然后他就看见徐温的嘴角几不可见的上扬了一下,他也跟着微笑起来。
两人一时无话。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风吹过山谷,掠过枝头,声声入耳,益发衬得室内一片寂静。
沈锷抬头看了眼窗外,又低头运笔如飞,“又要下雨了。”每年夏初时节,都是桐城雨水最多的时候。沈锷抄完这一遍的最后一句,搁下笔,摇晃几下手腕,倒了一杯清水递到徐温面前,“歇息一下吧。”
徐温用的笔有几根毛锋总不肯服帖,他又不想用手指去碰,正在跟笔头较劲,闻言怏怏地应了一声,索性把笔撂在了砚台上。
沈锷望着长桌对面的人,漆黑的发,尖尖的下巴,标挺的五官,修韧的脖颈,跟记忆中在翠微峰初见时的那个人明明一样,却又似乎全然不像,他一时有些恍惚,兀自摇了摇头,自倒了一杯水喝了两口润嗓子,“你用我这一支吧。”
“不用了。”徐温喝过水,又跟那只讨嫌的笔掰扯。
雨突然就来了,滴滴砸落在窗台上,徐温凝眉细听,听见雨声渐急,撂下笔起身往窗前走去。他关好窗回到案前,沈锷却端起两个空盏向窗口走去,“难得下雨,我去接两碗雨水。”饿的时候,有一口多的水也是好的,这是他从小就懂得的。他推开窗,挽起袖子,举着两只空杯伸到窗外,雨落在杯中,滴答作响,雨打在他的衣襟上,绵绵密密的,渐渐便洇湿了一大片。
徐温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看了一会,埋头继续抄书,等他接满雨水回来,递了块帕子给他,“擦一下吧。”
“嗯。”
虽是再平常不过的举动,于沈锷来说,却是这些年所接受到的少有的温情,他接过帕子,只觉心底一片温暖,一边擦着雨水,一边无意识地偷偷去瞄徐温,徐温抿着唇,目不斜视地奋笔疾书,模样十分认真,沈锷看一眼,忍不住又看一眼,再看一眼......
徐温被盯了十七八眼后,终于抬头望向他,眼中露出询问的意思。
“没事。”沈锷正大光明地拿眼看着他,笑笑地说。转念一想,自己何时变得如此无聊?
不觉一个上午便过去了,雨也下得乏了,淅淅沥沥渐而停歇下来,徐温闷闷地坐着看沈锷清点两人上午的战果。
沈锷点完了,皱眉道:“只有六十七份,距一人一天一百份的要求还差很远,今天务必要多赶一些,到后面饿着肚子,速度会更慢。”
徐温点点头,又铺开一张新纸。
中午两人干了一碗雨水,据徐温说他是第一次喝雨水,又称赞味道不错。
午后两人也不停歇,下午更是连话都顾不上说,一直抄到黄昏时分才停下来稍微休息一会,因为是阴天,天黑得便较往常早些,沈锷把案头的烛台点燃,倒杯水隔着桌子递给徐温,“饿不饿?”
徐温道:“还好,我们抄好多少了?”
下午开始,沈锷为了便于点数,每抄好十份就做个记号,所以当即就报出了数量,“一百七十八了,比上午有进步。你累了就休息一会吧。”
徐温摇头道:“不用。”又忙碌起来。
起初还有微光从窗户里照进来,久而久之,窗外只剩一片黑浓的夜色,偶有栖于林间的鸟雀啾鸣着寻朋呼伴掠过窗前。
沈锷正抄得眼皮沉重之时,忽然听见有钟声自极远处传来,知道是戒律堂敲钟提醒众弟子亥时已到,该息灯安寝了。
徐温等着那九声响过,打了个呵欠,抬手揉了揉眼睛,却不知何时把墨汁弄在了手背上,那一揉全揉到了脸上,脸颊上染了墨色,模样多少有些滑稽。
沈锷望着他好笑道:“成个花猫了。”
瞌睡的徐温表情有点呆,眉眼间的神色不似平常那样冰冷清肃,瞧着格外有趣,他动作迟缓地晃了晃脑袋,才明白过来沈锷是说自己把墨汁抿在脸上了,不以为然道:“是嘛。”又低头抄写起来。
“你先睡吧。”沈锷查看一下所做的记号,“我们抄了近二百五十份,今天已是超额完成了。”
“我把这份抄完就去睡。”徐温呆呆地答道,谁知他这一份没抄完,人已伏在案头沉沉睡去了。
他枕着手臂伏在桌上,笔松松地攥在手心,烛光映在他脸上,睫毛在他眼睑下打了一圈暗影。沈锷抄了一天的字,抬起头只觉得眼前还有字在跳动,他定定神,看着沉睡的徐温发了会呆,搁下笔走过去把一件袍子给他罩在了身上……
又抄了二十来份,沈锷眼皮愈发酸涩,他把灯拨亮了些,努力打起精神,准备再抄五份就去睡。抄得太久,笔下的字一个个都是下意识地写来,放在一起连意思都不知道了。倦意越来越浓,沈锷捏着笔蘸墨时忍不住打起盹来,刚要睡去,却被什么声音惊得醒了过来,他正要以为自己幻听,却听见那个声音又响了一下,原来是有人在轻轻叩击窗棂。
沈锷怀着戒备走过去,左手搭在窗台上,右手已悄悄蕴起了内力,沉声问道:“是谁?”
“是我。”
是个女子的声音,沈锷听出是苏泠泉,悄悄卸去了右臂上的力道,伸手打开窗户。
“徐温呢?”苏泠泉趴在窗口向里面探头探脑。
“他睡了,你若找他有事,我去把他叫醒。”
苏泠泉忙摇头道:“啊,那就不用了,让他睡吧。”她说着从身后拉出一个小竹篓,“我带了些点心,你们饿了好吃。”
“多谢啊。”沈锷接过竹篓。
“里面还有我抄的书,给你们凑数用。”苏泠泉语声虽轻,却透着愉快,“沈师兄你也不用太赶了,我这两天有时间了就再帮你们抄,你也早点歇息吧。”她说完就攀着垂下来的绳索,在窗台上轻轻一按,借力向上蹿去。
苏泠泉来去如风,只是这么一打岔,沈锷的困意却全没了,他把竹篮搁在窗台上,站在窗□□动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四肢,忽然一声兵刃划过墙壁的声音传来,沈锷吃了一惊,只当苏泠泉攀援下来的绳索出了岔子,刚从窗洞里探出半个身子去张望,却见一柄长剑直直地朝他面门刺来,沈锷本能地抓起手边竹篮掷了出去。
长剑刺破竹篮,篮子及里面的物事散开后坠了下去,持剑的人在墙外壁上踏了一脚,身子下探,用剑尖卷起一张纸页,沈锷不觉愕然,这人要干嘛?抢一页抄书吗?他在净室里不好出去,那人也没再纠缠他,得了那一张纸后便遁去了。
沈锷一头雾水,重又坐回案前,边抄书边琢磨方才这件奇事,一时千头万绪,理不出个所以然。
虽已入夏,到了夜半,山里依然寒气颇重,沈锷抄了一会实在冷不过,把被子抱来给徐温裹了一条,自己也裹了一条,只是包裹厚重,如此一来,手速难免不受到影响。
天将破晓时,沈锷终于有了困意,伏案睡去,不过他睡眠浅,听见徐温醒来,自然而然就醒了。
徐温看见案头沈锷抄好的那一摞纸时,眉头皱了起来,“你一晚上都没睡?”
沈锷搓了搓脸,卷起身上被子丢到一边床上,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清晨的风潮湿微凉,吹在脸上倒挺能驱散困意,“我抄到后来也糊涂了,你赶紧数一下总共多少份了。”
徐温却站着没动,“你抄了一夜,加上先前的,总有三百份了。好了,你赶紧去睡一会吧。”
“昨晚发生了件怪事。”
“何事?”
“昨晚你睡着的时候小师妹来过,她带了点心还有手抄的书稿。”
徐温朝砚台里加了水,缓缓研磨着,“然后呢?”
“小师妹前脚刚走,就来了个人。”
徐温微微纳罕,停下手上动作等着沈锷说下去。
“他拿剑刺过来,我就用篮子挡了一下,不想他只是为了一张书稿,得了一张就走了。你觉得他会是什么人?”
徐温脑中一时间转过很多想法,但又觉得都做不得准,他知道沈锷在忧虑什么,他应该担心那会是门派里的谁,拿了这点证据,闹出来,没得要连累苏泠泉。徐温看了沈锷一眼道:“我也想不出来,不过该来的总会来,多想也无益,你先睡一会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