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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Menu.017 云 ...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羊毫笔的笔尖在墨砚中轻蘸而过,掠起墨浪层层起伏,而后如云而起,破空而落,在一方宣纸上落下清晰墨痕。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落字搁笔之时,墨迹尚未干透,黛玉凝视片刻,垂首轻叹一声:“终是描不出先生的半分飘逸。”
《唐诗集注》,既是学诗之人怎会未读过,黛玉初见此诗时还在姑苏旧宅,小小的她聪慧过人,细心揣摩也能品出诗中的豪气冲天,但看罢则罢,不曾深究。
行舟万里,蹄踏四方,对于久居深闺的她来说实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梦,比那水中月镜中花更缥缈几分,她的神思纵使能跨越山河湖海,却不免困囿于这四方府邸之中。
形似府邸,状若监牢,所谓钟鸣鼎食之家,在黛玉眼中不过是梁前雀笼而已。
“姑娘,该用药了。”紫鹃用小茶盘捧了一碗药汤进来,一见黛玉又伏于案前,不免忧心道,“姑娘方才病好,应当多休息才是,若是累坏了身子,时气又不好,该是越发难了。”
黛玉知她情真意切,也不辩驳,只轻笑了一下,说道:“不过临几个字,怎会累坏身子?”
“那姑娘也该将暖炉移过来些才好。”紫鹃小心地将药碗置于桌上,又去后边将暖炉挪了挪,直待暖意满怀,外边肆虐的飞雪不复存在,方才放心。
年关一过,本已落魄的风寒不知为何又重振旗鼓,黛玉年前才大病一场,身子骨尚且虚着,贾府内上至贾母宝玉,下至紫鹃都不免有些杯弓蛇影,生怕这玉人儿再病一番。
黛玉手捧药碗,朱唇微启,将这一汪药汤饮尽,倍感苦涩之余,又伸手唤道:“糖……”
“这呢。”紫鹃忙将早已备好的糖递至她手里,黛玉嗪入口中轻轻一抿,只觉得清凉甘甜,与平日里的蜜糖大不相同,便奇道,“这是哪来的糖?以前怎不曾见过?”
“姑娘你忘了?这是宝钗姑娘之前捎来的洁粉梅片雪花洋糖。”紫鹃说道。
黛玉想了想,好像确有此事,便笑道:“瞧我这记性,我倒忘了。”
黛玉的发丝柔软而松散,这嫣然一笑,竟是如垂柳落枝,云霞渐涌,紫鹃一时屏住了呼吸,耳朵也红了起来。
察觉到紫鹃的局促,黛玉问道:“怎么?”
“姑娘该多笑笑。”紫鹃清醒过来,感慨道,“方才我还以为眼前的是画中仙呢!”
素日里黛玉的性情与这不一般,不是无事闷坐,便是锁眉长叹,且好端端地,也不知瞧见了什么,便自顾自地落下眼泪来。但这年前一场大病过后,黛玉的心性竟也好转了过来。
“瞧你这甜嘴蜜舌,也不知是跟谁学的。”黛玉嗔道,“若无别事,便做你的事去罢,我有些乏了,想小憩片刻。”
紫鹃点头称是,收拾了药碗便推门出去了,待她走得远了,黛玉回铺边披上一件长袄,将桌上的书稿整好,而后蹑手蹑脚地走向雕花木床。她手边有一件紫檀雕刻的围屏,花鸟楼台山水一应俱全,上边的人物也格外清楚,灯光将她纤长的身影映在壁上,的确如紫鹃所言,她竟像是从画边走出来的人一般。
“应该不会有人来吧。”她探了一眼屋外,伸手将床边帘幔掀开,在那本来空无一物的墙壁边上,竟有一扇漆黑的木门,其上泛着点点细微的光亮,而鎏金的门把手则有些微寒,黛玉甚是熟稔地轻轻一压然后松开,拉开门向内里走去。
距离她初时发现这扇门时已一月有余,那时她病情稍有好转,虽是不能出门,但尚且能下床走上两步,却不经意间发现在这帘幔后边竟藏着这样的一扇门。
上边绘着一只生出洁白双翼的蓝眸白猫,振翅欲飞,仿佛下一秒便会跃入她向往的苍穹,而料理的香气则从已打开的缝隙间飘散出来,如云雾般丝丝缕缕漂浮着。
“叮铃叮铃——”
清亮的门铃声传入耳中,黛玉披着件红绫长袄,膝下则是石青色的裤子,蝴蝶落花鞋则落在印花地毯上,在她面前光洁的木质地板上有流动的光华,恍若锡林河畔起伏的游鱼。
明艳动人,莫如其势。
“欢迎光临!”身着纯白围裙的幸平纯上前招呼道,她细细打量了一番林黛玉,这往日里缠绵病榻的姑娘此刻神采奕奕,肤色红润,那纤弱的素手中怀抱着一卷纸书,显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客人看上去气色好多了呢。”
黛玉见着幸平纯,先与她做了一个揖,然后笑道:“呈姑娘吉言,服了先生开的方药,这几日睡得倒安稳了些。”
“怪不得精神这么好呢。”回想起黛玉初入店时那面容戚戚,孤苦伶仃的模样,幸平纯也放下心来了,但她还是不忘叮嘱道,“客人可要记得按时服药啊。”
“先生叮嘱过的事情,黛玉自是不敢忘的。”黛玉的目光忽又转向了门口的花架,好奇道,“这是什么花,冬日里竟也开得这般画鲜叶茂?”
那是栽种于盆里的青蓝色花朵,枝叶匍匐悬垂,朵朵小花却层层叠叠,好似繁星般向四周舒展着,幸平纯望了一眼,答道:“这是蓝雪花,前些日子花店里送来的。”
“瞧着倒比梅花还秀气。”黛玉感叹了一句,又问道,“先生在吗?”
“我就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问这句话呢。”幸平纯促狭地看着她,直看得三句话不离先生的黛玉红了脸,才慢悠悠地答道,“在角落里喝酒呢。”
“多谢。”被戳穿了心思的黛玉一点也不恼,笑着说道,“那我便进去了。”
“等等。”幸平纯唤住了她,“客人您想点什么还没说呢。”
“这……”黛玉想了想,也不找幸平纯要菜单,直接答道,“我想吃「云」。”
先生说她忧思过重,七情郁结,所谓气弱血亏皆是表相,实质仍是心病,奉汤食药只可缓解,不可根治。
而针对她的心病,先生也开出了一剂心药,那便是「顺心意」。
顺心而行事,从意而为之,不必委曲求全,不必低头折节,随心所欲则心性通泰,心病也可自愈。
“欸?客人能吃冰吗?”按理来说,大病初愈应忌食刺激性的食物,冷饮辣食皆在此列,幸平纯有些担心她的身体,不无疑虑地问道。
“少吃一些,但且无妨。”黛玉客客气气地说道,虽说她想吃什么便吃什么,但随心所欲也是有个度的,“烦劳店长按分例折半了。”
“没问题。”幸平纯点了点头,“那我先去厨房了,客人里边请吧。”
踩在木纹清晰的地板上,黛玉望了一眼头上雅致的小鸟吊灯,便径直向最靠里的角落走去,先生最爱在此闲坐饮酒,果不其然,尚未至此就早有酒香传来,她驾轻就熟,捧着书卷端坐于李白的对侧,不言不语,只是以海棠般温柔的眼神望着他。
李白喝酒颇具特色,他并不以杯饮酒,而是径直拿起酒壶,仰头便灌了一口,动作行云流水,那酒如七月流火穿肠而过,余温却兀自不息,连他吐气间都能闻见泫然酒气。
但黛玉分明还能闻见另一种味道,那是春寒料峭中的一抹冻色,人间烟火所不及的清然味。
“你来了。”李白支起下颚,很是随意地说道。
这家店里的烈酒确是世间罕有,他前段时日以剑为骑,潜入宫中盗来几瓶皇酿,那滋味也不如这里的酒来得痛快。
“虽说冬日里饮些酒能暖和身子。”黛玉蹙眉言道,那两弯烟眉一敛,便似这寒水边笼上了雾,“但先生喝得未免有些过了。”
李白扬了扬眉,不以为意地言道:“这几日喝得确实有些多,不过要说过了倒还未必,世间俗人能饮酒一壶,那我便能饮酒一石。”
黛玉知他性格执拗,因此也只是随口一言,并无他意,她将怀中书卷一展,说道:“还请先生看字。”
“你倒是勤勉。”李白伸手接住那一沓纸张,细细翻看着,“嗯,相比以往有些长进,想必是下了功夫。”
待翻了几页,他又问道:“你这是摹的《多宝塔碑》?”
“是。”黛玉点头答道,见李白面色不虞,又疑惑道,“先生可有指教?”
“颜筋柳骨”,世人无不赞誉有加,难道先生竟有所不满?
“颜清臣出身世家,三岁丧父,家道中衰,由其母抚养成人,后二十四岁登甲便进了御史台。”李白历数着颜真卿的生平,“他一心只读圣贤书,精究国史,博通礼经,讲究孔孟之道,天地君臣,刚正不阿,自是为人不喜,偏偏其人又颇为自矜,书法一道卓有盛名。这《多宝塔碑》便是天宝十一载时刻立,定于长安城安定坊千佛寺,此帖笔力固然雄浑大气,但布局过于细密严谨,官气浓厚,就如他这人一般拘泥礼节,墨守成规,年纪轻轻却老气横秋。”
“所以先生不喜欢他的字?”李白性情崇尚潇洒自然,最是厌恶这食古不化之流,黛玉自以为自己懂了他的意思。
他望了黛玉一眼,摇了摇头,又说道:“字如其人,此话不假。安史之乱后,长安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失所,他才知这世间除圣贤外还有世俗,除庙堂外还有市井,而其从兄颜杲卿一家死守常山,父陷子死,他悲恸之余,以爱侄死讯提笔手书《祭侄文稿》,坦白真挚不计工拙,不再卖弄学识章法,这字方才脱了窠臼。”
黛玉怔了怔,此事书上确有记载,但经由李白口中所述而出,似乎又多了一番韵味。
“你若是要临颜体,不如临这之后的。”李白将这书卷收了起来,交还了回去。
“谢先生指点。”即使明知李白对此并不介意,黛玉对他还是不敢轻慢了礼数。
“客人,您点的「云」好了。”少女温柔的声音在他们的身周响起,与此同时,一份冰淇淋送到了林黛玉的面前,“这是勺子,请慢用。”
没错,黛玉口中说的云,便是冰淇淋。
“多谢店长。”黛玉将幸平纯递给她的勺子握在手中,满心欢喜地盯着面前的玻璃杯,在那澄澈透明的无色琉璃中,盛开出纯白如棉花般的云朵,其上还有对半切开的红莓与层层堆砌的青桃,恍若朝日下的天光云影。
这便是云,她心心念念许久的云。
期待太久,反而有些无从下手,黛玉迟疑了一会儿,才郑重其事地用勺子轻轻舀上一勺,将这云朵敲下一片,缓慢地送入口中,稍稍一品,那云烟成雨,刹那间化得无影无踪。
舌尖的云朵虽有凉意,但冰凉却不刺骨,柔滑绵密的口感仿似宫中赏赐来的绸缎,又似薄冰化作的溪流,倏忽一声便径直往喉咙里涌去,而沁人的甜味则点点滴滴由外及内,渗入心脏。
黛玉并不知这云究竟是以何做成的,但大抵是少不了牛奶的,因为浓郁而纯正的奶香正在她的齿间徘徊着,树莓特有的酸甜与猕猴桃的清爽更是为这云朵添上不可忽略的别味,每一口都带着与之前相似却不相同的风味,就如于云海中乘风破浪一般,一景掠过一景,一口接着一口,令人欲罢不能。
黛玉忽然想起了江南的三月。
那年清寒往复,已入初春的江南竟又落了一轮大雪,青瓦白墙,山茶梅花间,初生的桃红翠色为细雪所掩,天地化为宁静而沉寂的雪白,恰如这云的色彩。
她还记得,那时她兴高采烈地在雪地里踩出脚印重重,试图以印作画,母亲却一脸焦急地在稚嫩的她身上披上一件正红的长袄——大约与她身上正穿着的这件颜色相近,父亲则在一旁以慈爱的眼神凝望着。
彼时她年纪尚小,不懂这世间相聚皆有离散,缘分终有尽头,只顾着在雪地里撒着欢,如今想来,已恍如隔世。
“怎么?盼了很久的云,不好吃吗?”见黛玉的动作停下来,李白微皱着眉问道,他已放下酒壶,带着宠溺的眼神望着面前的少女,他似乎是喝多了一些,耳后与脖颈都有些泛红,肤色却更为白皙,也更能映出那双桃花眼中的柔情。
“这还不好吃的话,我竟不知道什么算是好吃了。”黛玉垂着眸,“只是想起了些别的事。”
心病大由心事起,李白却不想她在此沉浸太久,于是他问道:“既然好吃,为何不给我尝尝?”
“先生要尝,那尝尝便是。”黛玉回过神来,知他是说笑,舀上一勺,便作势要往他那送去,谁知李白轻轻一低头,忽然将那勺子含进了嘴里。
“你……你……”黛玉一时愣住,竟不知说何是好,她的脸颊则飞起一团嫣红的轻云,一双剪水秋瞳里半是羞恼,半是娇俏,即使泥菩萨见了,怕不是也会生出我见犹怜的心思来。
“我……我怎么了?”李白将身子向前倾了倾,欣赏着她眼中的慌乱。
李白蓦然间回想起初次见她的样子,额间碎发因汗而湿漉漉地贴在上边,七分病痛掩不去那三分惊艳,黑白分明的眼眸里藏有灵气,却病气恹恹,而那一身繁复的衣裙更像是某种束缚,将身心一同禁锢于这狭窄空间里。
再然后,他知晓了她的名字,黛玉。
饮酒谈诗,闲话桑麻,从古至今,由春到秋,饶是他行遍万里,见过姹紫嫣红,也不曾见过如此才情出众,一身灵气的女子。
她说她的病看过许多名医,旁人都束手无策,是治不好的,而治不好的病便是命,所以她的命生来如此。
他便寻访名医,治好了她的病,并且告诉她,病就是病,命不是命,这世上从无定命。
这一句先生,他自然担当得起,但是,他却有些不想仅止于此了。
“若是……若是先生的话……”
“嗯?”
“我自然是愿意的……”她的声音愈来愈小,脸却越来越红,头低低的,不敢看他。
自此之后,这大观园里少了位寄人篱下的病弱西子,长安城内却多了位与青莲剑仙同行的绝代佳人。
“我且带你见见这世间。”
我且带你见见这世间。
这句话自从我想出来之后就喜欢的不得了,这次总算是能用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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