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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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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陈则铭始终沉默,脸色灰败。
皇帝确实没有往下做,他也算是信守了承诺。陈则铭因此而更加难受,如果说在这之前,他还能用出淤泥不染、泥蟠不滓之类的道理来安抚下自己的话,那这之后,却是不能了。那一瞬间的快感突然击溃他所有的自持。
原来那样不堪的事情,自己也是乐在其中的。
……坚持真的有意义吗?
回府已经是第二天近晌午的事,入府邸便有下人上来牵马:“少爷,有客到访,等您半日了。”陈则铭将马鞭交给仆从,心中颇奇怪。
踏上石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多亏伯父家教严谨,才教出如此青年才俊,能得君王重用。”
陈则铭大惊,停下了脚步。
那人却已经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笑道:“陈公子,好久不见了。”
陈睹看到他,连忙叫:“铭儿,这位公子候你许久了……怎么今日下朝晚些?”
陈则铭立在堂屋前没有应答,右手似随意搭在剑柄上,看着父亲身边从座上起身的匈奴右贤王。
陈睹讶道:“怎么?……”
律延笑着朝老人解释:“伯父,陈公子与小侄本来只是一面之缘,都是小侄仰慕之心太甚,才冒昧前来,陈公子一时记不起小侄,也是应该。”
陈则铭一扫,律延身后站着两名高大威猛的侍从,双目内敛精光,一看便是高手。见他看过来,那两人又往陈睹的方向踏了一步。陈则铭收回目光,前方律延朝他微笑。
陈睹道:“左公子谈吐不俗,让人过目难忘,铭儿怎么可能忘记,左公子说笑了。”
陈则铭垂下眼,握紧了剑柄,答道:“没错……父亲,我不过是乍一见面,太惊喜罢了。”说着跨进门槛,解下佩剑放到桌面上,再与对方见礼。
继而请父亲退去后堂休息。
陈睹起身与律延客气了几句。律延笑着应对,颇为配合,不露半点痕迹。那两名护卫见陈睹离开,都回头看律延,律延抬了抬手,那两人才收敛了煞气。
待陈睹退走,律延复又坐下,他左侧护卫为他斟满茶碗。他喝了一口,突道:“给陈公子也斟上一杯啊,斟上。”
陈则铭好气又好笑,见那护卫走近,手中一紧,便要发难,却听律延不紧不慢道:“我二十四卫都埋伏在院内外,陈将军想要全家平安,还是少安毋躁的好。” 陈则铭一愣,心想对方既然不远万里,来到京城,身边当然不止这样两个人。只能松手坐下。
那护卫果然给他倒了盅茶递过来,陈则铭默然接过,也不作声。律延奇道:“将军不问问我为何来此?”
陈则铭看他一眼:“王爷为何来此?”
律延顿觉索然,指着他道:“将军相貌俊秀,为人却实在有点无趣。”
陈则铭哼了一声,隔了片刻道:“多谢夸奖。”
律延拍手:“孺子可教也。”
陈则铭看他一派汉族儒生打扮,若不是脸上那伤痕,实在看不出半点匈奴人的影子,举止言行显然是受汉人影响极深,心中颇觉奇怪。
律延收了折扇,倒不在意陈则铭的不应答:“本王今日来,要请将军带个路。”
陈则铭看他片刻:“不行。”
律延笑道:“本王可还没说要去哪啊。”
陈则铭道:“哪里都不行。”
律延阴恻恻一笑:“满院子的人,数十条性命,将军都不顾了?!”
陈则铭不语,面无表情。律延趁机道:“我只见见那小皇帝而已,又不打算伤人性命。你想想看,真要杀了皇帝,惊动京城十万大军,难道我能全身而退?怎么说我也是贵为王爷,要杀也该是买凶杀人,怎么会亲身上阵。将军何必如此古板?”
陈则铭仍不言语,隔了片刻方道:“你见他做什么?”
这是辆很宽敞的车,但青石板路颠簸,坐起来并不舒服。陈则铭掀开车帘,张望了片刻,嘴角微微勾起笑意:“路走错了,王爷。”
律延坐在对面,若有所思看着他。
路的尽头是座小庭院。此刻已是初秋,叶片金黄,如云般布在头顶。陈则铭跳下车来笑:“王爷不是想入宫面圣吗,怎么却带我到了这里?”又环顾片刻,赞道:“好个幽静所在。”
律延也跟着下来:“那不过是个托词。我就是拿了将军,难道就敢进重重关卡的皇宫?那岂非是自投罗网?将军既然看破了,又何必讽刺我,这是我刚买下的一座院子,将军如是喜欢,送给将军如何。”
陈则铭冷冷看他:“那倒不必,王爷若是好心,不妨把我府内的二十四卫撤走,陈某已经是感激不尽。”
律延笑眯眯道:“不急不急。”
待入了院子,有人端上酒菜,居然很是丰盛,显然之前就备下了,只等他来。陈则铭微微一笑,也不客气,提筷便吃,他早已饥肠辘辘。
律延道:“不怕我下毒?”
陈则铭道:“那又如何?”
律延颔首:“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陈则铭微震,口中酒菜突然间没了滋味,手上便慢了下来。律延亲自为他倒了杯酒:“来!从战场上见到陈将军之日起,我便想如此痛饮。天下英雄,皆出我辈,能与如此强的对手对饮,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
陈则铭犹豫片刻,终是举起了杯,也许来自敌人的敬意反让人更难拒绝。此刻有人入门,律延一看便道:“二十四卫已经撤走,将军可以痛快地喝了,今日我们一醉方休。”
陈则铭大是惊讶,原以为律延拿住自己的家人,必定是达到某些目的方可罢休,如今却轻易放手是为什么?可见律延满面诚恳的样子,却又不像骗人,点头道:“如此多谢王爷厚爱。”
他心中疑惑,律延来此的排场也不算小,这样多的人是如何瞒过了京城守卫混进来的,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可这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弄清楚的事情,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两人边喝边天南地北聊了一通,倒也相谈甚欢。扯到后来,却说到匈奴出兵的事情上,陈则铭指责对方兵出无义,导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律延笑,你以为汉人从来不欺辱我们的百姓,不抢夺我们的牲畜吗?还不是半斤八两,天下从来是强者为尊,如今不过是□□兵弱,敌不住匈奴进犯,只能扯出这张仁义的遮羞布罢了。
话说到这里就僵了,眼见已经是不欢而散,也犯不着扯破最后的脸皮,陈则铭强压怒火,起身告辞。
律延喝道:“站住。”说着也起身,绕着陈则铭走了一圈。“将军如此固执……到底是因为天生忠诚还是因为承了雨露之恩?”
此言刚入耳,陈则铭还不能理解。待反应过来,他似被一记闷棍猛然间敲中,眼前直冒金星,佝偻着背退了半步,脸色刷地白了。
律延有些怜惜似的瞧着他:“京中都传遍了,我这个外人也才来了两日而已。”陈则铭怔怔看他,心中道,真的,真的人人都知道了。
律延笑道:“我还听说了很多事情……他把你当人看过吗?何必这么执着?这样的将军有什么好做?不如到我们匈奴来,可不是自由很多?”
陈则铭望着他,始终不能言语。
律延拍着他肩,悄声道:“我知道这样的事情一时半会很难决断,你有足够的时间权衡。”说着朝他笑了笑,往他怀中塞了件什么,招手往门外走去,那些侍从纷纷跟随离去。
待周遭一片寂然,陈则铭才被头顶偶尔响起的鸟鸣惊醒,也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他掏出怀里那张纸打开,那上面排头写着“地契”两个字,下面的小字却抖得怎么也看不清了。他强自镇定了一下,忍不住将这张纸撕得粉碎,一阵风过,将他指间的碎屑吹起,刹那间造出雪花飞舞的场景。它们渐渐落地,在阒然中坠入泥泞,被污水侵蚀,继而沉落消失。一切都悄无声息。陈则铭看着这一幕,慢慢后移,突然被脚后露出地面的树根绊倒,跌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