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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慈父余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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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您这次回来,能不能等锦儿过了生日再北上。”将满五岁的女孩,趴在老父床前,将自己的粉嫩的小脸枕在那满是老茧的手心上。
面对小女儿的撒娇,卧床数月的徐达强忍着背疽的疼痛,想要起身却终究没能挪动半分,他那常年持刃也曾沾满鲜血的右手,捧着女儿的脸,生怕那沧桑的粗糙弄疼了这孩儿。
“爹爹,您这次要是走,锦儿长大了,不哭也不闹。”还没等老父回她的话,小女孩好似想起了什么,反而安慰起老父。
“爹爹这次不走了,爹爹要陪着锦儿过生日,看着锦儿长大……”铁血猛将少有的柔情一面都给了这老来子,徐达常年在北境讨伐元军,与家人聚少离多,偏偏小女儿生来恬静惹人怜爱,甚是让他欢喜惦念。妙锦快要五岁了,他却还没陪她过过一次生日,心中顿生亏欠。
“爹爹有军务在身,锦儿在家等你得胜归来,大哥说了,爹爹此生已许国,我们不能再让您分心……”小女孩强忍着眼里的泪,满是对父亲的依恋,她年纪尚小,大部分关于父亲的印象,都是听他人说来的,骁勇有谋、功绩显赫。可她有时候也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比自己熟悉她的父亲呢。
“此生已许国……”卧榻不起的徐达闻言有些伤感,他看着窗外暮色已近,更是心事重重。
“乖,妙锦,去找奶娘玩,让爹爹早些睡下吧。”一旁侍奉的徐妙云见此情此景,怕本就重病虚弱的父亲再度劳神,就差遣下人先带着小妙锦离开。
妙锦虽依依不舍,还是乖巧的跟着奶娘离开了。“我爹爹是病了么?”以前她爹爹都是骑着马回来,这次却是让人抬回府上,连日来汤药不断地往房里送,她都看在眼里。
奶娘没回答,只是急匆匆地拉着她往外走,魏国公府里人心惶惶。
“宁愿爹爹再离家上战场,也不要他受这病痛折磨。”小妙锦用手拭去眼角的泪,自言自语着。
徐达的掌心还留着一滩小女儿的眼泪,只是已由温热变得冰凉,他用尽力气将掌握成拳。“妙云,辉祖,扶我起来。”他对自己的长女、长子说道。
“爹”,“爹爹……”在屋中守候的人,不知父亲为何起身,但都已觉察情况不妙,呼喊中带泪。
“行了。”徐达艰难坐起,虽阖目但依旧面露威严,“我自知时辰已到,残元气数已尽,我此生追随圣上打下江山,平定四方,亦无憾事,你们不必再伤感。”随后又叮嘱道,“身为我徐家后代,男儿当尽忠尽孝,女儿当尽仁尽义,万事皆要不偏不倚,切记不可居功自傲。”暮年的徐达始终是最懂朱元璋和此时朝廷的开国重臣。
“记住了吗!”他又问道。
“谨记父亲教诲。”一众子女纷纷跪下磕头明志。
“记住就好,记住就好……不要让那些事情发生在我徐家后人身上。都下去吧。”他挥了挥手,散去了众人。“妙云,辉祖留下。”
“爹爹,又不是行军作战,别再劳神了,天色已晚您该休息了。”徐妙云觉得父亲征战一生,少有能静养的时刻。
“唉……”徐达叹了口气,“怕是撑不到明天了……”
“您别……月初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就……”徐妙云想起父亲的背疽本已见好转,却又突然病重,便泪水涟涟。
“你已嫁作燕王妃,生性体贴谨慎,我本不该再多虑,但还是心中有些难安,又怕你受了委屈。”徐达拉过大女儿的手。嫁给朱棣后,徐妙云并没过上锦衣玉食的安定生活,才为孝慈高皇后守丧三年结束,就赶往北平陪燕王戍边,可又闻讯父亲病重便返回应天,未曾歇息,人又消瘦了些,徐达更是心疼。
“父亲,您的顾虑我知道,夫君虽在北平戍边,但从未亏待过我,无论他日作何选择,我都会极力规劝,保家人平安,保百姓安宁。”妙云说出心中所想。
徐达点点头,算是放心,又看向大儿子辉祖。“爹,您什么都别说了,辉祖事事皆会以父亲为表率。”
“还有你那几个弟弟,多提点督导。”徐达了解辉祖为人忠厚。
“辉祖时刻惦念在心上。”
“别的也没什么了,只有那……”徐达心头又是一紧,“只有那锦儿,她还尚小……”
“父亲莫要多虑,我和大姐会照顾好妙锦。”
“我们徐家三子三女,全部被圣上赐婚皇家,在外人看来是莫大的恩泽,为父虽无愧国家,但有愧于你们呀……”说着徐达流下老泪,想着一家老小皆已是皇权的祭品。
“妙锦不会的。”徐妙云天资聪颖,话至此便明白了父亲的心意,“我们兄妹几人,会护着妙锦平安喜乐长大,顺她心意,不强迫她再入皇室,爹爹您可放心?”
“放心,放心,最怕身不由己……爹爹要走了,能给你的只有自由了……”
那一夜,噩耗传遍整个应天城,将士痛哭,圣上惋惜,将星陨落,天命难违。圣上下诏列徐达为开国第一功臣,追封为中山王,谥号武宁,赠三世皆王爵,赐葬钟山之阴,御制神道碑文,以示悲疡。
魏国公薨后,徐府设了灵堂供各路官员友人前来吊唁,府门洞开,灯笼照如白昼,徐达一生征战四方,结交甚广,爱民如子,来敬香者络绎不绝,个个哭成泪人。
到了吊唁的最后一日,仍有人千里迢迢赶来,只为送魏国公最后一程。
“跪下!”一身着白色道袍的中年姑子,携一梳着发髻身着黑色道袍的孩童,进了灵堂。
那小道童听了令,扑通一下跪在蒲团上,又战战兢兢的低下头侧身看着道姑。“给恩公磕头。”道姑神态严肃的请了香,递给道童。
道童接过把香举过头顶,恭恭敬敬的磕起头,道姑自己也敬了香,跪在蒲团上嘴中默默祷念着。
家属回礼后,徐辉祖看那道姑十分眼熟,欲上前攀谈,“这可是?”他凑近低声在道姑耳旁耳语了一句。
道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头,辉祖立刻明了,疲惫中顿生紧张。道姑见他变了神色,没再多逗留,只将拂尘扫落在臂上,转身要带着道童离开。师徒二人还未走出灵堂,便被一异族打扮的猛汉挡了回来。
“徐达老儿!你这就去了?我还要再跟你大战一百回!”那猛汉旁若无人的冲进堂内,大步上前抱起徐达的排位,又是哭又是笑。
“哪来的逆贼,休得无礼!”徐辉祖见状正要制止那猛汉,谁知那道姑快他一步动手,拂尘顺势击出,将那排位从猛汉手中卷回。猛汉被吓得一个踉跄,回神后又要还手,此时已被徐辉祖和下人扣住,不得动弹。
“放开我!”猛汉怒吼着,“我乃儿不花是来找徐达老儿的。”
徐辉祖一听得知,此人正是落败而逃的北元太尉乃儿不花,“家父的手下败将,你有何颜面来此胡闹!”他呵斥道。
道姑将手中的排位交给道童,让她还与徐家主人,那小道童已经被眼前的场面吓懵,哆哆嗦嗦的将徐达的排位抱紧,才走了没几步,那被擒住的猛汉又突然发力挣脱,“我不服!我不服!”他面目狰狞的朝着那小道童过去,欲再抢夺排位。
那道童吓得一转身,抱着排位钻入桌下,又偷偷顺着墙从侧门溜了出去,此刻那猛汉的部下也冲进了灵堂,霎时间屋内一群人打作一团。
那小道童抱着灵牌踉踉跄跄的在徐府内乱转迷了路,也不知怎的就跑进了花园,一片湖水在面前,岸边一个穿着孝服的小女孩正蹲在那里看着湖中的红色鲤鱼群发呆。
这离灵堂已远,一片寂静中听到有脚步声,女孩回头望向身后的小道童,她起身问道,“你是谁?为何抱着我爹爹的排位?”
“我……我……这是哪里?”小道童惊魂未定。
“这是我家。”女孩看着她答道。
“这是你爹爹?”道童低头看了看自己抱着的那块排位。
“嗯,我爹爹。”
“他……”道童不知再说些什么。
“他过世了。”女孩转过身又望向湖中的鲤鱼。
“你不哭么?”道童望着那和自己一样小的背影,想起灵堂里那些哭作一团的徐家大人。
“我不哭,我答应过爹爹,他这次走我不哭不闹。”女孩幽幽的说道,“你过来看。”她招呼道童到岸边。
道童抱着灵牌蹲在女孩身旁,也望向那一池的锦鲤。“是我爹爹养的,他以前出门前常说,锦儿呀,这池鲤鱼是养给你的,自由自在的多好,想爹爹了就来看看它们。”女孩学着自己父亲的样子说道。
“锦儿?”小道童扭头看着女孩带着泪的眼。
“嗯,我叫徐妙锦。”女孩强忍着没让泪水掉下来,接着问道,“你叫什么?”
“十安。”小道童说着伸手去擦了女孩眼角的泪。
“我没哭,”女孩倔强的起身,“我带你去灵堂吧,得把爹爹的排位放回去。”她怕人见她流了泪,拉起小道童往灵堂走去。
两个小孩回到灵堂时,那猛汉已经趁乱遁逃,下人正在整理被扰乱的陈设。
“下次战场上,你休想再逃!”辉祖冲到门口大吼一声。
“息怒,息怒,还是让先人安歇吧。”那道姑在他身后安慰道。
“谢谢道长刚才出手相助。”徐妙云上前行了礼。
那白衣道姑笑了笑,目光又回到道童身上,从她怀中接过灵位交与徐妙云,便领着那道童离开了。
“妙锦,你跑去哪里了。”二姐俯身揽过在一旁出神的小女孩,生怕刚刚的场面吓到她。
“去喂鱼了……”小妙锦望着那远去的师徒二人喃喃的说道。
离开魏国公府,那小道童抬头问道姑,“师父,那人为何是我恩公?”
“你以后自会知道。”道姑冷漠的回道。
师父不说,道童便不敢再多问,只是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心想,“那锦儿分明就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