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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同根生 ...

  •   慧见跟着李衔杯迟疑迈入殿中。
      殿中灯火像是刚刚才掌上,并不如何光亮。上首男子背对着他们长身玉立,着了一件深衣,长发未束,泼墨般披散在檀色袍领上。
      左右两位胡姬侍女正为他披上一件玄色纱袍,均是明艳动人,两人目不斜视,仿佛慧见和李衔杯不存在一般。
      听到李衔杯开口,那男子终于转过身来,带起衣袍窸窣声响,低沉声音中含着一丝笑意:
      “如意?”
      慧见不知为何心中突突跳动,李衔杯本在他前方半步,突然飘然落至他身后半步,右手搭上了慧见左肩。
      那男子踱步过来,轻袍缓带,行止有度。两位美婢已纷纷退入帘后不见踪影。
      殿外琉璃灯笼清光如水,映亮了他的形容,只见他广袖深衣,除了左耳一只金环,完全像个中原士子,眉目俊美,气度温文。
      他行至慧见近前,目光从他身上随意拂过,仿佛慧见只是李衔杯手下一件死物。
      他目光灼灼,饶有兴趣地端详李衔杯的神色。
      李衔杯不闪不避,笑道:“哪里来的如意,在下渭使李衔杯。尊上平定门中逆乱未来得及恭贺,今日特来补过。”他言语谦恭,语调却十分随意,仿佛处心积虑夜闯私邸的人不是他自己。
      那俊美士子灯下琉璃一般的眼珠转向慧见,慧见这才注意到他的眸色颇浅,仿佛虎豹凝视猎物。
      “大渭要送我礼物?”他仔细打量慧见,眉头蹙起一分,慧见想退至李衔杯身后,然而肩上李衔杯的手稳稳撑住不让他有丝毫退缩余地。
      “既然如此,”那士子转向李衔杯,“为何不拿头献上?”
      他面带微笑,仿佛不是议论他人生死,“或者你现在杀了他以示诚意,我也可以笑纳。”
      慧见像被敲了一闷棍,心中震荡,猛地望向李衔杯,“阿兄?!”
      那士子此时笑意方才传到眼底,他一面欺近,一面居高临下盯着李衔杯的眼睛,动作快到几乎无法分辨,
      “你还是没变,可怜这小儿一无所知就要枉死。”
      慧见感到肩上传来一股力量,稀里糊涂地就被李衔杯扳到了身后。
      李衔杯笑嘻嘻道,“尊上怕了?区区懵童而已。”
      士子瞥了他一眼,眸中有冷光划过,随即也低笑了一声,“哪里,顾念手足之情而已,相煎何太急。”
      李衔杯恍然大悟般揶揄,“不知原来尊上这般重情重义。”
      那士子也未着恼,反倒语调诚恳:“确实如此,我待你不够好?”
      他一面说一面眼波流转,在灯下显得十分深邃,耳边金环在脸颊晕出黯淡光影,俊美地令人不敢逼视。
      李衔杯意外地沉默了,慧见感觉肩上捏得有些痛,偷偷挣了一下。那士子退开几步,瞥了眼他的肩上接着道,
      “既然顾念手足情深,我就不叫你做个枉死鬼了,你不该叫他阿兄,倒是该叫我阿兄才是。别平白无故被他捡了便宜。”
      慧见倒抽一口冷气,“你,你是?”
      “我是你一母同胎的阿兄。”
      “我们的母亲便是三十年前名满西域的美人,也是鹰栖的龙女,她叫阿依努尔,意思是明月。”
      慧见脑中轰然作响,身子已随心意而动,顾不得李衔杯压制就想上前问个清楚,然而肩颈却突然一麻,双腿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李衔杯!”他着急地望向身边,李衔杯纹丝不动。
      那士子看了一眼李衔杯又调转向慧见,好整以暇地问道:
      “你的俗家名字是什么?若我猜的不错,应当是谢赮?”
      慧见嘴张大了,“你怎么知道?!”师父曾经千叮咛万嘱咐勿要泄露自己俗家名姓,这个名字除了师父世间应当只有自己一人知晓。
      那士子轻笑出声,
      “我说了,我是你阿兄谢赫。”
      慧见心中一片混乱,“……阿兄?可是……可是师父说我是孤儿……”
      李衔杯冷不丁出声道,“你的好阿兄刚刚还要取你项上人头呢。”
      “你这位’阿兄’不也想将你当作礼物送给我?”谢赫不置可否,“何况,见到你之后我已改了主意,毕竟你与我手足同心,血脉相连。”
      慧见做了十五年野种,还不知道自己竟有个母亲,急切问道:“那我娘呢?”
      “母亲为门中奸人所害,已经往生极乐。”谢赫神色敛了下来,面容肃杀。
      慧见一颗心又猛地沉回肚子里冻结成一团。
      一室寂静中唯有慧见又低又沉的断续呼息声。
      谢赫似也黯然伤神,转身肃立片刻轻轻道:
      “她的牌位就在门后祠堂,你若想见我可以带你去。 ”他回转身形望向慧见,慧见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张口欲答,忽然望向李衔杯。
      李衔杯却没有转头,仍是紧盯着谢赫,灯光昏昏,眉目藏在深深阴影之下。
      谢赫似是已被勾动心绪,叹息道:“无妨,你们一同去也无不可。”
      说罢绕过翠羽美人屏转身朝殿后走去,将背影留给二人。
      室内一片寂静,琉璃灯光影亮了一些,散发出鲸油香气。
      自他二人今日步入这龙潭虎穴,仿佛一夕之间摧毁了几旬来的默契与信任,气氛变得极其古怪。
      慧见开口道:“我该去吗?”李衔杯进来之后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让他有些害怕。
      李衔杯默声不语半晌,肩上手指略微松动,最后似是放弃一般松开了手心,低声道:“要小心。”
      慧见恍然,李衔杯没有反驳,谢赫说的是真的,我真有娘,我不是野种。
      李衔杯当先走入殿后,慧见紧紧跟上。

      殿后乃是一道临水长廊,时至隆冬,水面依然莲花开放,菱叶小小,水木明瑟。尽头是一处低矮竹壁佛堂,水中种了芭蕉槭枫,环境清幽,檐角铁马金玉所铸,显然十分用心。
      谢赫立在一片幽深当中,身前烛火照亮了一方牌位。
      慧见走到近前,看到先妣谢母几个鎏金字样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他不顾李衔杯和谢赫,跪倒在蒲团上痛哭不已。
      “娘……”,喉头如同刀割,嗓子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一室静默中,只有长烛昏昏和恸哭之声。
      李衔杯和谢赫分立于蒲团两侧,互相默不作声。
      等到慧见抽噎平定下来,谢赫才幽幽开口道:
      “奸人在时,逼母亲做了许多她不愿意的事,我无能为力。如今我执牛耳,可以保你无虞。”
      慧见哑着嗓子突然问:
      “阿兄方才为什么要我项上人头?”
      慧见本以为谢赫会如何粉饰,不料谢赫叹了口气,直言道:
      “因为我们两个,只有一个能成为‘世尊’。”
      “历代龙女服下那迦龙毒所诞婴儿才能承袭鹰栖之主,寒毒酷烈,鲜少有龙女能活到第二个孩子出生,她为了你吃了很多苦头。”
      对于一个孤儿来说,此时此地当死而无憾了,慧见控制住哽咽问道:“娘……娘长什么样子?”
      谢赫露出缅怀神色,微笑道:“比天上明月更美。”
      “我画了许多小像,你西行前可以带走。”谢赫此时仿佛真如一位久别重逢的长兄一般。
      慧见点了点头,“那爹呢?”
      谢赫沉默了一瞬,“阿翁是陈郡谢氏嫡子,也已仙逝了。”
      “阿翁也去了……”
      慧见一阵失落,原来茫茫天地果真只有他兄弟二人血脉相连。
      谢赫踱步靠近慧见,李衔杯曲指弹开刀镡露出潋滟流光一寸,“我不想在这里冒犯先妣。”
      谢赫意味深长望了他一眼,随后颔首转身向门槛行去,“你可以在此处多呆一会,我与你‘阿兄’还有事相谈。”
      他这句阿兄说得轻佻,李衔杯却没什么反应,他收回刀镡,对慧见轻轻点头也向门口行去。
      谢赫此时已行至竹桥中央,缓身回首,衣袂在雾霭下如同仙人。
      慧见还想对久别重逢的兄长说些什么,腰间猛然收紧,一阵强力将他不由自主卷向屋外,谢赫袍袖微动。
      同一瞬间,李衔杯也突然如同豹影一般轻捷跃向慧见,刹那间离谢赫不过一尺。
      慧见人尚在半空,李衔杯长刀已至,谢赫眸光微动,身形却沉凝,他从袖口伸出右掌,指尖青白交错,流光浮动,竟是要以指尖去拈那刀锋。
      李衔杯忽然刀势偏转,在水面虚划一道,霎时间长桥崩裂,溅起水花如大潮。李衔杯趁这潮浪气机,身形拔高如鹤,手腕已勾到慧见衣领。
      耳边却听到清晰低笑,慧见身子又猛然下坠,几乎不分先后,谢赫也按住了他的左肩,慧见感到两指纤长冰凉,贴着咽喉,如同刀锋让他呼吸不能。
      然而那两指突然静了下来,不能寸进,双指颤抖起来。
      李衔杯抓住时机及时拽住他衣领往身边一带。
      谢赫凝目于右手,指间一缕红丝瞬间从指间蔓延至整只手臂,缦缠如同摩诃曼陀花纹,其间缠绕无数如咒文般的小字,隐隐映出红光。
      慧见感到肩头一紧,望向李衔杯,他面上露出的却是从未见过的紧张焦急之色。
      谢赫似乎无法控制右手,连舒张握紧皆不能自控,顷刻之间这只手上血色花纹已经蔓延至小臂。
      谢赫只惊讶了一瞬,随即连封肩颈几处大穴,将手收入袖中,看了李衔杯一眼,
      “不是你,”他自嘲一笑,“龙女在他身上下了咒,一刻之内,娑竭龙女必来取我人头。”
      李衔杯撕开慧见右肩,只见肩颈处一粒毫针粗细的伤口,若非仔细观察根本无从分辨。
      慧见这才忆起旬月前遇到“飞天”,这是那红衣女子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龙女”何以对此一清二楚,甚至早早料到这番情形,不禁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谢赫冷冷道,“现在杀了他,大渭的要求还有谈判余地,他一死,世间找不到第二个世尊,龙女便无翻身之日。”
      “何况你本就保得了他一时,保不了他一世。”
      李衔杯紧紧握住慧见肩膀,嗓音低沉拧得出水,“现在宰了你也是一样。”
      谢赫不以为忤:“令主是聪明人,现今龙女是高车铁勒部所出,母亲是焉支王的女儿,与虎谋皮想必不屑为之。”
      他不退反进,欺身近前,浅色眼眸盯着李衔杯,
      “难道令主又要为一己之私耽误大事?”
      李衔杯上前一步,揪住他衣襟,长刀横颈,脸上面沉如水,
      “尊上不也不愿在佛堂动手?方才若是金刚丝而不是千机丝他已经身首异处。”
      刀刃薄锐,甫一触及肌肤鲜血便沿着花纹流下,显得颇为妖异。
      谢赫不怒反笑,“果然还是你了解我。正是如此,我们具是一般执迷不悟。”
      李衔杯一把将他扔回去,“滚。”
      说完便要拉起慧见,然而一捉之下竟然扑空。
      慧见摇晃往后退去,刀剑加颈、兄弟情深、如师如父,原来西行之路是这般,没有黄风岭假雷音无字书,只有人心诡谲更胜妖魔。
      “带着他你绝无可能逃出鹰栖。他在此处必定安然无恙,事到如今,令主若执意保他不如救我。”
      只是几句话的功夫谢赫额角已经隐见薄汗,显然右手所中毒咒疼痛难忍,他将完好的那只手伸向李衔杯,被李衔杯用刀拨开。
      谢赫丝毫不觉尴尬,郑重道:“我若欠你一个天大人情,便能抵得过他。”揭开那层温情兄长的面纱,慧见于他仍是一件死物。
      他凝目于李衔杯,“无论如何……我从未欺骗于你。”
      “你要我如何?”李衔杯沉默片刻开口。
      谢赫看着四周长达天幕的玻璃平淡道:“从这里跳下去。”
      慧见肩上的手一瞬间几乎攥得他叫喊起来。
      李衔杯深深望进谢赫眼底,似乎要从中挖出一点情绪出来,然而谢赫在明焰下目如琥珀,清澄见底。
      “铁石心肠。”他摇头一笑,长刀轻点玻璃,星光映成一片,天幕应声而碎,呼啸冷风倏然而至,瞬间吹走薄薄青烟,蒙蒙雾霭的幻境。
      李衔杯卷住谢赫袖子不去看他,深吸一口气,背身对慧见道: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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