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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小镇春秋

      第一幕
      时间:五一
      地点:小镇饭店

      那一年的五一,据小镇布店门口眼镜大师铁口直断,是一年里顶好的日子。眼镜大师是方圆多少里都见不着的戴着眼镜的算命大师,自然比那些不戴眼镜的看起来更矜贵,从来是铁口直断,老天爷也格外给他面子,早晨起来,艳阳当头照,林春红和范秋奕欢欢喜喜地在镇上最大的饭店里张罗办喜宴。小镇规矩,大宴宾客是中午那一顿。客人来得齐,还不到下午一点钟,已经杯盘狼藉,到底是大饭店,饭菜准备得可心,大家伙都吃喝得十分尽兴,正等着新娘子林春红换第三套衣服,出来继续敬酒敬烟。
      新郎官范秋奕留在大厅里,双眼已经有点对不准焦距,靠坐在主桌一张白缎子靠背椅上歇一会儿,手搭在贴得最近的一张一模一样的椅子上。椅子背后拿同样厚重的白缎子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像沾湿了的翅膀一样沉甸甸地垂下,他悠闲地轻轻扯着蝴蝶结,一下,一下,不时望一望左边的通道。
      没等到新娘子,却听到后面动静有点大。通道过去有两个对称的包房,有一个今天做了新娘子的化妆室。范秋奕凝神,正想分辨一下声音,新娘子的表姐冯晴一脸焦急地冲他跑过来。他心里咯噔一下,手上没有收住力,重重地扯了一下蝴蝶结,冯晴已经到了面前,他立刻站了起来。
      “你快去看看,”冯晴拉着他就往回走,“春红出了点事......”
      范秋奕浑身酒意几乎立刻散了去,感觉体温都低了几度:“什么事?春红怎么了?”
      冯晴哆嗦着嘴皮子,说不出话。
      范秋奕急得只觉得刚下去的酒精又一剑指上来:“她现在在哪儿?”
      冯晴指指化妆室。
      范秋奕扔下她快步过去。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里面几个人的声音。
      他一拧门把手,居然反锁了,着急拍门:“开门!”
      里面乱乱的声音里传来林春红妈妈的声音:“是小范,快开门。”
      门一打开,就有人一头扎进他怀里。范秋奕不用想,身体的感觉就知道是林春红,两条胳膊紧紧抱住他,整张脸都埋进他胸口。冯晴刚好踏进门来,叫声不好,就拉林春红:“红红你快松开,小范的西服脏了。”林妈妈也反应过来,新郎官的喜服并没有再准备一套,可不敢弄脏了。林春红被强行拉开,感觉更委屈,一句话没说,先哭成个泪人。
      范秋奕看她脸上哭得红红白白,衣服也不齐整,但是除了这些没看出来哪里不妥。原先以为她是不是突发急病,看来不像,冯晴就一句不清不楚的话,春红更是上来就哭,他搞不清状况,只能向周围的人看去。这时春红的哥哥跑进来,一看见春红就嗷地一嗓子:“是哪个兔崽子?我饶不了他!”春红的嫂子急赤白脸地在后头扯他的膀子:“哎呀你先别这样!”
      一片兵荒马乱,范秋奕关上门,看这一屋子的人,只觉得脑门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跳。
      林爸爸坐在角落里,他是个话很少的男人,这会儿坐着依旧不说话,脸色铁青,两手握着拳头。林妈妈紧挨春红站着,让春红能靠在自己身上。春红嫂子好不容易把红了眼睛的春红哥哥按到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还不敢松开按在他肩膀上的双手。范秋奕只能指着也站在春红另一边的表姐冯晴:“到底怎么回事?你来说。”
      冯晴看了一圈,春红爸妈,哥嫂,一个都不像愿意张嘴的,只能两手紧张地虚握着裙子,尽量简短地说:“刚才红红换完衣服,我发现口红颜色不衬,让她坐着等我去拿,结果志才哥......”说到这,春红抬起头:“你还叫他志才哥?”春红哥哥差点又蹦起来,她嫂子赶紧死命摁住,只听春红哥哥骂:“任志才这个XXXX!”
      冯晴脸色青红变幻一阵,委屈地看看范秋奕,见范秋奕疲倦地点点头,咬咬嘴唇接着说:“任志才喝高了,跑错地方,进来看到春红,不知怎么就犯了浑,拉着春红又是哭又是叫,还搂着她亲了。我进来看见,拿起包砸他,他就赶紧跑了,红红哭得厉害,我才找了姨妈和姨夫赶紧过来。”
      春红哥哥忍不住骂:“任志才这个不干人事的!就不该请他们家!”
      春红妈妈脸上有点难堪,身体微微摇晃,范秋奕马上两步走上去扶住她,拉开椅子坐下,春红妈妈不敢看范秋奕,几乎是一把哭腔:“我哪知道任家小子这么浑,这些年看着也没事,跟红红也不咋呼,怎么今天喝多了撒的什么酒疯!”
      春红哭得更厉害,冯晴搂着,肩头还不住抖。范秋奕先安慰林妈妈:“都是老邻居老同事,几十年的交情,一个小子喝多了犯浑,没多大事,不怪您,您先别难过。”
      春红哭着抬起头来,冯晴不可置信地看着范秋奕:“没多大事?春红被人欺负了!”
      范秋奕觉得头疼得厉害,有些影响视力,他皱着眉头无奈地说:“我怎么能不知道红红被欺负了呢?但是今天是我们的喜事,外面十几桌亲朋好友还等着我们呢,别为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先......”他说着去拉春红,春红迟疑着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介意。冯晴的手上用力按着春红,说:“红红心里都这么难受了,你还有心思......”
      春红哥哥甩脱她嫂子:“你小子是不是男人,新娘子被人欺负了,你不打死那小子?”站起来瞪着范秋奕。
      冯晴轻轻捶了一下春红:“你看表哥多心疼你!不怕,咱家有的是男人,一会儿叫上我哥一起去教训他!”
      范秋奕头疼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我不是不心疼红红,但是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红红咱们漂漂亮亮地出去敬酒,回头再说这糟心的事行吗?”
      春红的手让他握着,半仰着头,但上身仍然牢牢地被表姐抓着,她有些脱不开表姐的手,仿佛只有这样被抓着才能不立刻瘫软下来。而范秋奕凉凉的手心传来的温度在这混乱的时候,在她没办法好好思考,脑子跟面上的妆一样完全花了,乱成一锅粥,身体像发高烧一样升温的时候,这一点凉意几乎感受不到。
      冯晴看到窗外有个人影经过,叫起来:“那是不是任志才?”
      春红哥哥叫嚷着就不由分说打开门冲了出去,她嫂子,爸爸,妈妈,怕出什么事,跟着跑了出去。冯晴一看不好:“我去叫我哥!”一跺脚也追出去了。
      只剩下范秋奕和呆坐着、把自己几乎缩起来的春红。范秋奕听着外面嘈杂的声音,好像浑身的力气都已经跟着跑了出去,慢慢滑坐到林妈妈刚刚坐的椅子上,轻轻说了一句:“这下热闹了。”他的声音苦涩,春红抬起头,看到他眼里的光散了。现在的他,衣服皱巴巴,跟早上那个眼里的光芒盛到让她一看就脸红,又忍不住凝视的那个他,完全不一样了。不过才大半天啊!她忽然有一些后悔,却又想,我没有做错什么啊,都是做错事的人不好,打不死你个任志才!

      第二幕
      时间:一个月后
      地点:小镇饭店

      林春红走进饭店,小镇上最大的企业(市里大厂,永新厂,在小镇办的联营厂)的厂长和书记都已经在等她,看到她进来,热情地招呼她:“小林,来啦,今天要辛苦你啦。”
      他们分别在她的肩头郑重地拍了拍,语重心长地说:“能不能成功把永新厂留在镇上的重任交给你啦,千万不要让咱们镇上失望啊,这可牵着咱们镇上那么多人的就业呢,你爸爸,你哥哥,你家小范可都在厂子里,一定要完成任务啊!”
      林春红越发紧张,忽然觉得脖子里的丝巾系得太紧,一吸气就卡得疼。她不耐地拉拉丝巾扣,想起出门时范秋奕不认同的眼神。她说:“厂长,书记,哪能这么说呢?您二位领导在呢,什么事办不成?我姨夫给我说了,厂里领导点名要我参与接待任务,他说咱厂里镇上有本事的人海了去了,这是给我机会跟着学呢。”
      厂长书记边说边笑,和春红一起走到包房门口,看到又是这个包间,春红迟疑了一下,没有动步子。
      厂长大手往她背上一拍:“长江后浪推前浪,今天就看小林你了!”书记正好一把推开了门,里面谈笑声浪袭来,春红险险没有往后退一步,却被厂长一推,跟着书记进了包房。
      跟一个月前杂乱的临时化妆室不同,中间只正儿八经地摆了个圆台面,铺着金色桌布,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转盘,摆上饭店里规格最高的餐具:厚厚包一层金边的盘子配着金色的刀叉、包金的乌木筷子,鲜红的餐巾折成一朵朵花插在高脚玻璃杯里头。
      冷菜已经上了,他们一进来厂长就吩咐服务员:“人都到齐了,上热菜。”
      春红感受到有不寻常的热情,觉得自己像一道菜一样被端了上来。
      酒过三巡,永新厂那个始终用看大菜目光热切地盯着春红的人说:“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呀,你这个姓可真是姓得好。”一众打哈哈的:“可不是,小林可是我们镇一枝花,远近闻名。”
      春红菜没吃多少,被哄着喝了不少酒,不是这个领导敬酒带着她一起,就是对方回敬。她酒量原来就不好,没多久就有些晕乎乎的。永新厂的人挪过来,拉着她的手说:“上回咱联营厂厂庆看到林主持,真是美女加才女啊,惊艳啊!”话说到这里,领导干部们纷纷烟瘾犯了,碍于有女同志:“不能让女同志吸二手烟嘛,咱们出去抽,出去抽。”
      包房里只剩一个扶着头的林春红和“惊艳”过的永新厂来人。
      片刻,响起一声清脆的耳光和一个女声呵斥。外面静悄悄抽烟的众人如没有听到一般,轻松地开始聊天,盖过里面的动静。
      窗口出现了范秋奕的脸,他苍白着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放开她!”
      他绕到包房门口,推开试图阻拦的众人,推开门,春红几乎在上次同样的位置,坐在椅子上,看见他,默默两行泪落下来。
      范秋奕过去伸手就想打永新厂那个人,被一众拦住:“小范,别动手啊!上次你们家打任志才闹得那么大,这个厂都乱了,永新厂通报批评我们联营厂风气不正,才被隔壁镇趁机邀请去跟他们的乡办工厂参观搞联营,你这次还打,是要让联营厂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饭碗都给打掉吗?”
      范秋奕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厂长书记,车间主任等领导。还听到一声声的“不能打啊”。
      春红绝望地闭了闭眼睛,眼泪却止住了。
      永新厂的人拉拉好衣服:“你们怎么搞的?派个有作风问题的女同志来做接待工作,她连自己结婚喜宴上都能喝昏头了犯错误,怎么今天还让她来?这不是腐蚀干部吗?”
      范秋奕气得浑身发抖,却被死死地拦着,只能大声说:“你胡说八道!她清清白白的,都是你们这些畜生!你别胡说!”
      春红已经不哭了,这时候睁开眼睛,仔细看清楚房里的每一个人,然后站起来,温柔地拉住范秋奕:“我们走吧。别呆在这里。”
      范秋奕望着她,眼中浮出痛色:“好,我们走。”
      在背后指指点点“那个结婚喜宴上就跟别人不清不楚的女人”,“算什么新娘子”,“任志才能碰,永新厂怎么就不能碰了?”“哎呀,可别因为她,得罪了永新厂呀,那联营厂怎么办?”“都是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还给脸不要脸”的声音里,林春红和范秋奕这一对结婚只有一个月的新婚夫妻走在初夏正午的阳光里,却觉得那么冷。
      在过门口那座桥时,春红一头栽进了河里。

      第三幕
      时间:第二年清明
      地点:公墓

      一块新树的墓碑。范秋奕跪在坟前,摩挲着墓碑上的字,喃喃地念着:“爱妻林春红之墓。”
      春红和秋奕,中间隔着一个过不去的夏天。
      小镇从此无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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