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集》市井朱楼

25、水猴子

　　唐行止在十二岁以前还不叫唐行止，叫唐措。
　　唐行止的母亲是一位藏地美人，嫁给唐行止的父亲后，村里人都随着大流叫她卓玛。取了“藏地圣女”的美誉。他的父亲唐瞒是棺材铺的老板，这一代也是小有名气。人都道“生在扬州，玩在杭州，死在柳州。”这一代的人靠着祖宗的荫庇生活的也算是富足。唐措的名字是他母亲取得，“措”在藏语里是湖的意思，他的母亲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带着唐措去到家乡的玛旁雍措，当地人说在那里洗沐，可以延年益寿。本来是有机会带他去的，在唐措十二岁那年。可是那一年唐措的母亲掉到了家后的一条小湖里淹死了。有些戏剧，一直想带着儿子去看湖的人却淹死在了一条不起眼的湖里。也正是那一年的那一天，唐措的父亲做了此生最后一个棺材，精美无比，至此，“夜棺试鬼”的传说也终于在唐措父亲收笔的那一刻停止了。
　　后来唐措的父亲就变了，终日酗酒，一旦喝醉了就喜欢打唐措，他也不再叫唐措的名字，仿佛一叫他就满身恶寒，万分嫌弃。终于，在唐措十二岁的那一年，村里普查人口的时候，唐措给自己改了名字-----唐行止。
　　取自《诗经》：高山仰止，景行行至。
　　唐措告诉父亲的时候，唐瞒有一阵的放空，他问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唐措结结巴巴的解释之后，他的父亲竟然笑出了声，两眼恶狠狠的看着唐措，一言不发，冰冷的笑容像一把锥子刺破唐措的心。可是唐措还是把名字改了，他的父亲再也没有喊过他，十分必要的时候，他都说恶声恶气的冲着唐措喊“小畜生！”
　　村里人都感慨老唐家这是撞了那位野路地仙，常年和棺材打交道的人满身阴气，肯定是撞了邪，可怜的是小唐措一下子没了娘，爹又不靠谱。后来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传出来的，说唐措母亲淹死的那条河里面有水鬼，就是老人们常说的“水猴子”，本来水里面就是聚集了阴物，正巧这河还就在唐措的家后面，村头的王半瞎子一手捋着他那山羊胡，一手掐掐算算，神神叨叨的说唐措屋后的那条湖有问题，四面的树木都朝外长，散地气，又因为唐瞒喜欢用湖里的水清洗打造棺材的树木，所以这湖水吸收的都是阴气，继而才有了水猴子。“水猴子”就是死在水底下的怨气积累起来的。这个说法传的很快，本来就不是很大的村子几乎在一夜之间对这个说法有了判断。
　　但是谣言毕竟是谣言，不信的人也很多。事情真正被重视起来是因为湖里又差点淹死一个人，这次是村里的混混，周淇。周淇的才二十三岁，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混蛋，没人惹得起也没人愿意跟他打交道，倒不是因为周淇的家世有多牛，恰恰相反，周淇的父母早在他小的时候就意外去世了，那时候家里太穷，连棺材都是唐瞒好心为他们做的，也没收票子。就是从小没了父母，周淇也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性子暴虐，打起架来不要命的跟你死磕，大家一开始可怜他，到了后来就怕了他，他在这个村里慢慢收了一些不学无术的跟班，走到哪都是一副□□大佬的样子，村里人不愿意惹事的都躲着他，稍微有些本事的经不住周淇隔三岔五的骚扰也不乐意去招惹他。赶巧今个周淇身边没人跟着，所以他掉入水里的时候几乎没人看见，谁也没想到平时神五神六的周淇是个旱鸭子，要不是唐瞒去湖边洗东西，周淇就真的淹死了。
　　周淇救上来的时候，村里的老人直呼“作孽哦！”躲在人群后唐措浑身发抖，他似乎看见了父亲唐瞒背着周琦穿过层层人群，冷冷的瞪了他一眼，唐措感到了害怕，他匆匆忙忙的往家里走。唐瞒和赤脚医生柳先生正照看着周淇，唐措怯懦的一步步移到周起床前，还没看到个名堂，唐门先一步喊出了声：“滚！”这一声惊动了屋里的人，柳先生受了惊，本来就哆哆嗦嗦扎针的手更加晃得厉害，周淇手臂上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青紫了起来。也是瞎猫遇上死耗子，周淇开始哼哼了起来，楼先生招呼乡亲“活了！我救活了！”，一瞬间，唐措的屋子里挤满了人。
　　大家咋咋呼呼，唐瞒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唐措一瞬间明白了，那一声“滚”是对他说的，唐措的脸慢慢胀成了猪肝色，至始至终唐瞒坐在一旁，看都没看唐措一眼。唐措忍不住转身跑了。
　　事情还闹得挺大，村里的风言风语一下子水涨船高，大家都提议把那条湖填了，但是唐瞒不同意，大家哪里肯听他的，“水猴子”的传言已经得到了证实，再不采取点措施，村里还不出事？就在大家都准备开工填湖的时候，唐瞒突然把一口棺材沉了进去，这是他自己的棺材，是唐措母亲去世的时候和母亲的一起做的，唐瞒放了话，“水猴子”不会再出现，如果再出现，唐瞒亲自下水捉！
　　王半瞎收了唐瞒私下送的票子，拿着黄符在湖周围边走边撒，嘴里也不知道念着什么，最后担保道：“嗯，没事了！”
　　村里人瞧这架势也都散了，心里有些不服的，看了眼唐瞒那脸色也不再多说了，这湖就一直没封。
　　同年，12岁的唐措跟着村里的年轻人离开了，学是上不上去了，不如出去看看。唐措在一个清晨走的，走之前他去看了唐瞒。唐瞒坐在屋后那条湖边，背对着唐措，唐措斟酌的话：“爸，我要走了。”
　　唐瞒没有动，唐措等了好久，直到外面已经有人开始催了，唐瞒也没有开口，唐措背着包走了，头也没有回。
　　十五年之后唐措已经是唐行止，包了个工程，已经混得风生水起。十五年没有回过家乡，十五年没有收到过唐瞒的任何消息，他有些心冷。直到他接到唐瞒打给他的第一通电话，他没有问唐瞒哪里来的号码，唐瞒也没有十五年之间的间隙，他简单明了，没有称呼，也没有寒暄“家里要填湖了，你回来！”说完就挂了电话。
　　唐措15年后第一次踏上家乡的路，依然是一个清晨，依旧是一个人。
　　说实话，家乡变化挺大，只剩下年老的一辈子，年轻的一代都搬了出去，来到自家门口唐措来不及感慨，就看到了一个熟人----周淇。周淇推了个平头，胖了些，看到唐措的一瞬间都有些愣住了。工作15年的沉淀，唐措已经不是那个见不得风浪的人了，他朝着周淇笑了笑，径直进了屋。唐瞒依旧坐在家屋后那条湖旁，好像这15年来都没有动过一样，唐措先开了口，“爸我回来了。”
　　唐瞒的肩膀动了动，一会儿，从嗓子深处传来了嘶哑的一声“嗯。”没多久，填湖大队就来了，浩浩荡荡，唐瞒终于站了起来，一时间唐措还没有反应过来，他15年没见的父亲真的已经老了，那个恶狠狠的眼神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情。唐瞒驮着背，阳光之下，白丝就显得刺眼的很，唐瞒看了一眼站着的唐措，久久没说话，终于叹了口气说，“你就跟他们说说，这湖不能填。！”
　　唐措一时没忍住，“一条湖而已，填就填吧，您搁那操什么心？”刚说完就后悔了，唐瞒一下子火了：“不能够填，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吗？你以为在外面15年就真的什么事都没了吗？周淇还没死呢！”说完自己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唐措白了脸，全身发抖，外面的声音已经很大了，唐措转身出了门，15年的江湖闯荡，早让他圆滑，几根烟，几张票子，兴势冲冲的人就又都回去了。门口就安静了，只有周淇没走，发福的周琦看着比以前和蔼了许多，从周淇被水淹过之后，唐错没有再和他说过任何一句话，谁也不知道唐措应该叫周淇一声“哥”。
　　周淇叹了口气，拍了拍唐措的肩，说：“叔都知道，他救我上来，第一次求我，什么都别说，15年就过去了，叔也辛苦。”
　　唐措心头发寒，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从唐瞒为母亲做棺材的那个晚上，从唐瞒不再喊他名字的那一天，唐措就知道了。
　　周淇瞧了瞧唐措，叹了口气摇摇头，还是走了。
　　唐措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屋里。唐瞒坐在那里，眼神有些空洞，一口接着一口的抽着烟，唐措无力的看着父亲，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父亲这十几年来真的很辛苦，瞒的很辛苦。
　　他慢慢的蹲在唐瞒的身前，嘶哑的开口：“爸！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爸！我当时真的回去了！没赶得及！真的……爸，我真的……”
　　后面的话已经说不下去了，唐瞒抽烟的手顿了顿，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大的孩子，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当初周淇跌跌撞撞的找他时，说唐措跟他母亲吵架一失手将自己的母亲推下了湖，周淇自己不会游泳，唐措也不会，等自己赶到的时候，唐措的母亲已经没了呼吸。而唐措也不见了踪影。
　　唐瞒一直接受不了自己的妻子是自己十二岁的孩子害死的，他接受不了现实，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唐措，他厌恶着唐措，可是那又怎么样？他是自己的儿子啊！他怎么能告诉别人，自己的儿子是杀人凶手？可是后来怎么样呢？周淇落水了！他把周淇救上来的时候，周淇手里还拽着唐措衣服上的纽扣。唐瞒活了一辈子，忠厚老实，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可是他看着周淇手里的那颗纽扣，他绷不住了，他扒开周淇的手抽走了那颗纽扣，他在周淇醒来后祈求周淇什么都不要说出去。可是对于唐措，他是真的失望了。
　　“水猴子”的事情唐瞒一直都知道是唐措传的，他害怕那条湖，他的母亲死在那里，周淇也差点被他弄死在那里，都说孩子的心性是善良的，可是孩子也是最自私的。现在唐措跪在自己的身前，求自己原谅他，他哭的声嘶力竭，好似十五年的时间都回到了过去，唐瞒摸了摸唐措的头，木着声音，毫无起伏的说：“他们都说我‘夜棺试鬼’是个传说，给你母亲做棺材的那个晚上，我自己躺在了棺材里面祈求你的母亲的魂魄来跟我说说，跟我告别。可是我等了一晚上，她都没有来，后来我自己就怀疑‘夜棺试鬼’也许真的是个传说吧，如果不是传说，为什么你母亲不来呢？她是不是也恨你恨我呢？”
　　唐措哭红了眼，他感到唐瞒的手微微颤抖，他抬起头，唐瞒没有看他，直直的看着前方。那一瞬间，唐措就懂了，根本没有原谅不原谅，错了就是错了，就跟他改了名字，人却没有变。
　　屋后的那条胡最终还是填了，因为出了人命，唐措死了。
　　捞上来的时候，人都发白了，唐瞒看了一眼，就走了，转身的时候脚步打了晃。
　　后来唐措的棺材是别人打的，唐瞒已经看不太清东西了，村里闹着拆迁，好几个都搬走了，唐瞒没有走，后面的湖已经被填了，看起来很平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水猴子”的传说就这么留了下来，到后来就用在吓唬调皮的孩子身上，唐瞒还是喜欢坐在屋后那边，已经看不太清的眼睛里经常喊着泪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直到他去世。
　　老唐一家就这么没了，都说是唐瞒做棺材惹上了不该惹的东西，渐渐的，村里人连提起也不抬提起了。
　　人事变迁，世事无常。一代千秋一带而过。故事的故事，最后就只剩下那惊堂木下的一声“客官！请听下回分解！”
　　文/市井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