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一曲》虔州木客

88、4 针锋

　　晨光初露。
　　唐梨推开了小院的正门，对着看似空无一人的院外空地说了一句：“我先行一步。”紧接着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灰蒙蒙的天空中忽然划过一束不起眼的白光，接着撕开一道暗影；一阵狂风自裂口席卷而来，摇动漫山草木。
　　天的缝隙中出现两个光点，飞快地接近——原来是黑白两色的神驹从天而降，巨大的羽翼拍打着气流，落在小院前。

　　两匹风翼不见踪迹的这些日子里，居然是跟随了崔懿安，做了他的坐骑，也难得崔懿安驯服了气性高傲的它们。
　　“在下于驯兽一事颇有经验。”崔懿安这么跟她解释。

　　隐芦亲热迎上来，想蹭蹭唐梨的肩，唐梨却没空回应它，一刻不耽搁地翻身骑上，侧过头瞥了眼身旁，崔懿安早已安坐与马上，不知何时出来的。

　　风翼振翅，直冲上云霄，倏然不见了踪影。

　　从唐梨喊话到骑着风翼离去，整个过程不过两三息。待隐匿在院外的守卫反应过来，现身于庭院外时，只有面面相觑的份了。

　　***

　　离开白虎王庭不久，俯仰天地，眼前风光虽不断变换，却总是一闪而逝，连赏景解闷都不成。

　　唐梨发了会儿呆，突然想到一事：关于风翼的记载，大多出自至少两三百年前的古书，今人难得一见，不然这样迅捷的坐骑，怎会没有人设法捕捉、献与皇家？

　　想到这，她暗暗疑惑：莫非这两匹风翼，不是出自人间？

　　“云在动。”一旁的崔懿安突然说道。

　　嗯？云动又怎么了？唐梨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头顶澄澈明净、仿佛只在咫尺的蓝天。

　　“看下方。”崔懿安又提醒道。

　　唐梨低头一瞧，见大地上的河川丘岳缓缓往身后退去，这才恍然——此时风翼只是用羽翼飞翔，并未使出“一步一里”的神通。
　　前方有东西拦路？

　　她拍拍隐芦的脖子，让它往高处飞，一面环顾四周。视野渐渐拓宽，只见前方笼盖了连绵群山的葱茏绿意忽然断开，与远处土黄色的荒漠界限分明；再抬头望去，黄褐的沙土因风扬起，把蓝天搅得一片浑浊。

　　这条封锁线是白虎族为了阻断草木变化成的傀儡而设，但也将靠山为生的平民百姓一并锁在了外面。
　　那日青梧打开关隘救了一批人，但更多没遇上救星的人，早已成了弃卒保帅的牺牲品。

　　唐梨顿时绷紧了神经，极目远望，搜寻着没有白虎族士兵看守的方位。
　　这时，她听见了箫声。

　　清清浅浅的一缕，飞越高山、穿透云端而不衰；落入耳中，眼前仿佛出现了久违的故园春色，有宫墙里盛开欲燃的榴花、金水河畔的婀娜细柳、京郊的萋萋芳草。

　　仔细分辨那曲调，竟是她很早就烂熟于心的《归一》！
　　可无论是她、陶书天，还是绿竹，都不曾将此曲演绎得这般摄人心魄，直通肺腑，勾起心底最美好的记忆。

　　两匹风翼兴奋地嘶鸣几声，飞往曲声传来的方向；唐梨试着紧了紧缰绳，隐芦却压根不听她的使唤。

　　少倾，他们向一座山峰缓缓降落；山高且峭，在一众起伏平缓的山脉里尤为突出。与之相邻的山峰也是一般的高耸，相对遥望，形如双子。
　　青黄二色的分界恰巧从它们中间的山谷穿过，致使一山草木繁密，一山荒凉寂寂。

　　山巅有一人，长身玉立，身着深蓝色滚海水纹金边的锦缎华裳，裁剪利落的窄袖收腰和镶金嵌玉的革带更衬出宽肩劲腰。他面朝西方的无垠荒地，微微垂首，箫音从他唇边流淌出，袅袅不绝。

　　“哒哒”几声蹄响，箫声停歇。这人回首，只见他的头上戴着白玉冠，乌黑长发全被拢束在内。而陶书天喜欢束高马尾或者像绿竹一样长发半散，潇洒而随性，从未有过如此严谨的装束。

　　他微笑望着唐梨：“你到了。”

　　隐芦兴奋非常，朝直他冲过去。唐梨赶紧一勒缰绳，跳下地，见隐芦在他身边亲昵地打转，不由心头不忿。

　　她上前几步，伸出手道：“还我，那不是你的东西。”她认得这支箫，是当日在竹林饮酒时，陶书天亲手制成的。

　　青梧大约没想到她一开口就如此不客气，微微有愣，把箫递给她，再抬眼望向唐梨身后：“这位是？”

　　唐梨回头看着崔懿安，只见他下了地，冷冷地瞥了青梧一眼，目不斜视地径自朝崖边走去，在山崖边停了一停，背影忽然扭曲，继而消失，下一刻便出现在了对面只剩黄土堆积的高山上，一袭白衣背对他们而立，大袖和衣摆在挟着沙尘的风中飞扬，颇为醒目。

　　“他认识我？”青梧问唐梨。

　　唐梨简单地了他的身份，以及他与木叶——或者说与宛央残魂的转世之一的关系。末了，她看着敛眸沉思的青梧，轻嗤道：“怎么，她的转世没有爱上你的转世，有点失望？”

　　青梧错愕地看着唐梨道：“丫头，才几天不见，说话怎么句句带刺的？”

　　唐梨沉默半晌，问道：“陶书天如何了？你也要一起去寻那山洞？没问题吗？”

　　“放心吧，衰弱的是他的元神，不是身体，只要睡着了就无恙。”

　　性命朝夕不保，不知何时终了，还能叫“无恙”？唐梨不想再与他继续讨论此事，错开话题：“你不与三君的队伍同行，却来此地候着我是何意？”

　　“你清楚梦中那个山洞在哪里吗？”青梧问。

　　唐梨语塞：她还真不知道。

　　“来白虎王庭时，花费在雪山那段路程的时间看似不长，实则因为你我实力皆不俗，数百里只若等闲。倘若要从那些山里找出特定的一座，谈何容易？”

　　“那你是来帮我忙的？”

　　青梧颔首，从怀里取出一卷陈旧发黄的兽皮纸，展开后约五寸宽、一尺长，纸上的墨线笔意舒朗，勾勒出俯瞰视角下的群山。
　　“这是我问明远借来的地图，标示了极西之境冰山里白虎族的王陵。”

　　“我也想过这种可能，但哪个君王的陵墓会这般寒碜？”

　　“我同你说过，白虎族将死者葬在山巅可令尸身永不腐朽，然而不是所有雪山都可用，只有形成了积蕴天地精华的千年玄冰才能保存尸身。你梦中湖水里那人多半是具死尸，不管另外那个女子想做什么，都需要将其妥善保存。”青梧的指尖轻划过纸卷，群山忽然缩小，更多边界之外的山峦入了画幅；最后，米粒大小的诸峰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卷，几十个显眼的亮点分布其间，多数为金色，有寥寥几点红色。

　　“白虎族至今探明了三十六座适合的山峰，其中五座已成为历任白虎君的长眠之地，设下了重重阵法。”

　　“那余下的三十一座呢？白虎族岂会容别人大摇大摆地进山？”

　　“那些空山里确实也有些监察的阵法，但未必破不开。不过三君派出的人肯定首先搜查他们自己的地盘，若有收获，绿竹会告知我，大可不必在此处费心。”

　　“所以？别卖关子，说点有用的。”唐梨道。

　　又一次被不客气地抢白，青梧颇为无奈地叹口气，道：“其实，在白虎族掌握的三十六峰之外，另有一座生了玄冰的山，让宛央藏了起来。”

　　藏？唐梨很是惊奇，但转念一想，她见识过了木叶承自宛央的隐身之术，确实神妙，或许藏一座山也有可能呢？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找的是这座？”

　　“我不能确定。不过，何妨一探？”

　　唐梨沉吟片刻，说道：“有道理。你来带路？”

　　“我知道详细的方位，但你的坐骑恐怕耐不住那般严寒。”

　　“那你说怎么办？”

　　青梧笑笑，指着对面山崖道：“你这位朋友适才露的那一手，是九遁之术，可请他相助。”

　　“这个我也会。”唐梨道。

　　“是，你会，我当然也会，但都不如他造诣深。九遁术乃宛央所创，真正习得第九层，可无视一切，随心所欲，比如这两崖之间是白虎族设的千里禁制，他方才直接穿了过去。宛央当年把这座山据为己有时，需避开各方的探查，外围的阵法只多不少。”
　　青梧一边说着，指尖在地图上一点，便多出了一个金色的圆点。他将图纸一卷，朝唐梨伸手道：“走吧，去那边与你朋友汇合。有了地图再施展九遁之术，瞬息可至。”

　　唐梨走到眼巴巴盯着她的两匹风翼身前，让他们离开，然而它们垂下头轻轻叫了几声，烦躁地用蹄子刨地，不肯照做。唐梨叹口气：“也罢，就在原地等我们吧，多加小心。”

　　***

　　崔懿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问道：“谈妥了？”

　　唐梨将地图展开给他看，说明计划。

　　崔懿安一言不发地听完，并未应允，而是转身望着青梧，目光如刀：“他为什么跟来？”

　　唐梨正要解释，青梧笑了笑，说道：“阁下与我可谓素昧平生，你的遭遇也并非独独由我导致，何必怀抱无端敌意？”

　　崔懿安冷声道：“与尔等自私之人，多说无用。”

　　“你说谁？”青梧忽然面色一沉，说话声里隐含压抑的怒火，“我倒罢了，可她不是这种人！”

　　崔懿安不理睬他，把手掌覆盖在地图上，双目微阖，缕缕金光从他的掌心飞流而下，落地后水平地往四方弹射出去，霎时结成了一张直径长逾百尺、大半悬于空中的阵图。

　　唐梨旁观着这俩人针锋相对，生怕崔懿安丢下青梧，连忙道：“还是带上他吧！”

　　话音未落，几丈高的金光自阵图中喷薄而出，笼罩了三人的身影，如一块合围的帘幕。待帷幕落下，黄土纷飞的山间已然空不见人，死寂一片。

　　对面的二匹风翼向对面山崖惆怅地啼叫了数声，终是缓缓转过身，奔入茂密幽静的山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