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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11 旧识 ...

  •   两个多月过去,明日就是木叶的十五岁生辰。

      崔懿安如往常一般早起,劈柴生火煮饭。

      破烂的草棚已换成木条搭成的小屋,木条之间尚有空隙,但木叶在房外布置过阵法,也就不惧风雨了。

      干柴烧得哔啵作响,慢慢将锅里的米蒸出了清甜的香气。崔懿安揭起锅盖,大团的白气争先涌出,一时迷了他的眼。
      片刻后,白气散开,崔懿安睁开微眯的双眼,不经意地扫了眼面前的空隙,脸色忽然间就变了。

      他看见一个人,戴着斗笠,笠檐压得很低,瘦高的身影逆着晨曦走来。朝露浓重,沾湿了他的青衫,有些皱。

      木叶在整个山头布下阵法时提过,一般人看不见这座山,能识破的,都是他们对付不来的。

      崔懿安回头望了眼仍睡得香甜的木叶,弯下腰,慢慢抽出藏在柴堆里的砍刀,轻轻地挪到门边。

      然而这位不速之客在屋外规规矩矩地站着,郑重地行了个大礼。
      “故人求见。”说话声清澈温和,如泠泠弦上音,唐梨隐约觉得很熟悉。

      一个软绵绵、微沙的声音应道:“谁呀?”
      原来是木叶被这番动静吵醒,撑起上身,揉揉惺忪的、带雾似的睡眼,里衣滑落一侧,露出锁骨边几点红痕。

      门外的人回答:“绿竹。”

      什么?绿竹!唐梨讶然,但转念一想,木宗被灭门一事应当早已天下皆知,绿竹定能想到此事与宛央转世有关,顺藤摸瓜查来也不是难事。

      再看木叶神色一僵,匆忙摸出枕边的鬼面戴上,披起外衣,低头系腰带时,手指不听使唤地颤抖,半天打不成结。

      崔懿安走过去,双手绕到她身后,帮她理顺腰带、打好结。

      木叶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前,手刚摸上门栓,突然又顿住了,垂在身畔的那只手用力握成拳。
      她说道:“请回吧。这里没有你想见的人。”

      绿竹轻叹一声:“既然如此,当初何苦偷偷倒掉一碗茶?”

      木叶语气冷下来:“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第一杯忘今生,第二杯忘前尘。您没有喝第二杯茶,所以,还记得自身从何处来,还记得元洲的一切事、和人。”

      木叶冷嗤:“听好了,你要找的那人确实在这里,与我共用一具身体。你要是有办法把她挖出来带走,我求之不得,感激不尽!”

      绿竹叹气,怅然道:“哪里分得开呢?木宗供奉的那片残魂,如今已同你合为一体,是不是?”

      乍然听人提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木叶猛地攥紧了门把,身子却止不住发抖。
      崔懿安担忧地揽过她的肩,轻拍后背。

      绿竹继续道:“我选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你的命格,改了。”

      崔懿安猛然抬头,追问道:“改了?那她……十五岁……”

      绿竹惊奇:“你是谁?”

      不等崔懿安说话,木叶先开了口:“我夫君。”

      门外顿时安静,许久后,绿竹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我只能保证,你能活过明天。但你今后的命数就如一团迷雾,我推算不出将止于何时,也许三两天后,也许还有数十年,能够寿终正寝。”

      木叶笑了笑:“甚好。”

      “哪里好!”崔懿安急了。
      他对着房门作了一揖,也不管门外之人能不能看见,深吸口气,掷地有声地说道:“这位高人,我余生所求,唯有与夫人共白首。敢问,可有办法成我心愿?”

      绿竹又沉默一会儿,说道:“办法很简单,令魂魄归一,天谴自然得解。只是……”

      “我不想。”木叶突然出声打断他。
      趁门里门外两个男人同时愣住,她接着道:“得到所有残魂,我还是我吗?”

      “说得有理。不过你大可放心,”绿竹苦笑,“将近七百年了,我仍未找齐恩师的魂魄。”

      “如此,辛苦你了。”木叶道,“若无其他事,便请回吧,以后别找我了。”

      “当真……不见?”绿竹犹不甘心地问,嗓音有些发哽。

      “不了。我这一世,不想和她的故人有任何瓜葛。”

      “好。”绿竹道,再行一礼,正要转身离开。这时,忽然遥遥传来一个清亮的少年的声音:
      “先生,您可让我好追,累死我了!”
      话虽这么说,但其声朗朗,半点不像劳累的样子。

      木叶瞳孔登时一缩,推了崔懿安一下,自己则猛地拔出门栓,发抖的手指握住门把手,却半天不动,似乎在犹豫不决,或者更准确地说——近乡情怯。

      从木屋的空隙间往外看,只见一个穿浅青色布衣、也戴着斗笠的身影在山路上半是蹦跳半是小跑,片刻后来到绿竹身旁。

      “先生,您说来讨水喝,这家人怎么不开门呢?”那少年道。

      “走了。”绿竹道。

      “啊?哦。”少年亦步亦趋地跟着绿竹,却频频回首,步伐也越来越慢。

      绿竹把他的脑袋扳回来:“仔细看路。”

      “先生,我心里总觉得奇怪,像是……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少年疑惑道。

      木叶闻言,握门把的手一颤,大门无声地打开一条缝。
      她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想把门合上,然而这门冷不防大敞,“砰”地撞上外面的木墙。

      是崔懿安。他背靠在门边,隐藏自己的身形,反手将门推开。
      “看吧。”他低声道。

      青衫少年听见响动,急忙回头望去,摘下了碍事的斗笠。
      俊眉朗目,双眸若星;就那么随意地在树下一站,漫山遍野的仲春盛景都不及他明亮耀眼。

      唐梨惊讶得差点叫出来——这分明是一个比如今小了两三岁的陶书天!
      怪不得自他现身,木叶的情绪这般反常。

      少年见到木叶,不由呆住了,脱口而出:“我见过你!”

      回答他的却是一声重重的门响。

      木叶用尽全身力气关上门,一转身,扑进崔懿安怀里,趴在他肩头哭了。

      崔懿安轻轻为她擦泪,柔声哄道:“没事了啊,我在。”

      “那是她爱人的转世,”木叶吸着鼻子道,“可是,明明与我无关的!为什么……”

      崔懿安伸出手指压住她的嘴唇,叹息道:“不必多言。忘不了他也无妨,多想想我。”

      ***

      转眼间春去秋来,今年风调雨顺,不少山民自己开垦的田地收获颇丰,还能那到小镇集市来卖,故街道上比往常热闹很多。

      木叶在离镇口一里地处支了个茶摊,供往来的走卒商贩歇息。半年多里,曾有不少登徒子欲占她便宜,然而无一不被揍得鼻青脸肿。
      久而久之,“鬼脸母老虎”的名声就传开了。

      这天,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出现在此地,一行十几人,小的只有五六岁,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他们大都挤成一团,垂着脑袋怯怯地靠路边走,不敢多看别的行人一眼。

      因此,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孩子就显得十分引人注意:他挺着胸膛,直视前面的路,神情坚定坦然,丝毫不介意旁人投来的各色目光,眼神中蕴着锐利逼人的锋芒。

      木叶恰巧没有客人,倚在挑幡的竹竿边多看了他几眼;这个孩子发现了,脚步一顿,对其他人交代了几句,便朝她走来。

      待他走近,木叶抢在前头道:“小店茶水五文一壶。”

      男孩抬起风尘仆仆的小脸,谨慎地打量她一番,左眼上狰狞丑陋的面具并未使他流露出半分惊异。
      他问:“要一瓢凉水洗脸收钱吗?”

      “不用。”

      “那一壶热水呢?”

      木叶睨他一眼:“一壶,你们那么多人够喝吗?”
      她一摆手,一堆竹节做的杯子从箩筐中飞起,在木桌上一字排开,说道:“热水在炉子上烧着。叫你的朋友们过来。”

      男孩没动,定定地望着她:“你不是一般人,为什么在这里卖茶?”

      “小小戏法而已。”

      男孩道:“我不信。”

      “少管闲事。”

      “我对你是谁不感兴趣,但我要保证你不会伤害我的朋友。”男孩严肃道,“有本事一个人在路边做生意,还瞎了一只眼的漂亮女人,肯定不好惹。”

      木叶忍不住笑了:“你说得很对,可你又没惹我。”

      男孩想了想,点头道:“有道理。”他回过头向同伴们大声喊了几句。

      不一会儿,茶摊的座椅就被这群脏兮兮的孩子们坐满了。唐梨却注意到,别的孩子都三三两两坐在一块儿,那个男孩却独占一张桌子。这并非首领的特权,而是由于畏惧。

      “你的朋友为什么怕你?”只听木叶直截了当地问他。

      男孩眼神一冷,嘴角抽了抽,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因为我杀过人。”

      “哦?”木叶扬眉,“能说来听听吗?”

      男孩道:“我们是从人贩子那儿逃出来的。有人家里穷,让爹娘卖了;有的是让人拐了。我家是猎户,打小跟爹上山认得草药。我在人贩子的酒里放了断肠草。”

      “喔,厉害。”木叶一拍手,笑吟吟地赞道,“但你这算是救了他们啊?”

      “下手前,我把计划告诉了大家。”男孩冷笑一声,缓缓扫视他的同伴,被他盯着的孩子无不惶恐地低下头。
      “结果,有个家伙趁夜偷偷跑出去,想要告发我。我用一块大石头砸他脑袋,他死了。”

      木叶吃惊地瞪大了眼,大笑起来:“哈哈哈!你这小鬼头有意思!”

      男孩大声说道:“叫谁小鬼呢?我看你比我大不了几岁!”

      木叶笑道:“不然叫什么?你又没告诉我名字。”

      男孩涨红了脸,老半天才别扭地答道:“豆……豆子。”

      “只有小名?你识不识字?”

      男孩气愤道:“你在笑话我?”

      “想学吗?”木叶倒了一杯茶,手指沾了点茶水,作势要在桌上写字,“你姓什么?”

      “唐。”

      豆子?唐?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闪即逝。唐梨绞尽脑汁去回忆,谁知就在这时,幻境里的一切忽然全都静止了。

      近在咫尺的木叶和那些孩子像从画中剪下的纸片,倏而卷起,在空中翻滚片刻,撕裂为一张张碎片。

      一齐破碎的还有整片天地。从蓝天开始,裂痕延伸过地平线,蔓延到大地上,仿佛块块剥落的斑驳墙片,所有的色彩归于虚无,最终只有无边无际、不辨方位的黑暗。

      然而唐梨的身体好似被囿于一方,动弹不能。四面八方浓重的黑推挤过来,逼得她透不过气。

      幸而,数息之后,一点萤火般的微光在她眼前突然闪现。她竭力伸出手去够它,谁知入手灼热异常,几乎像是伸进了一壶滚沸的热茶。

      她疼得大叫。
      ——然后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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