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一曲》虔州木客

71、11 谈

　　幽南气血上涌，两颊浮现一层病态的红晕，不多时又转为苍白。
　　“好啊，好！”她咬牙冷笑，拂袖而起，“就让我看看你这个‘更适合’的人选，能当出什么花样来！”

　　说罢，她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从大殿中穿过。两扇殿门缓缓洞开，高挑婀娜的身影逆着光渐行渐远，显得孤单而落寞。

　　松茂与座上三四个人和几个侍从一同起身，朝众人行礼，说了声“抱歉”，亦随之离开了。
　　经过白玉衡身边时，松茂咳嗽一声，白玉衡像只受惊的小猫瑟缩了一下，怯怯地向绿竹等人投去一个可怜的、求救的眼神。

　　但此时无人注意她，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追随着款款走向长桌的唐梨。尽管她那身石榴红裙穿了十几日未换，褶皱甚多，颜色也不太鲜亮，但她神情沉静，一身高贵气度仿佛与生俱来，使人瞬间对刚才那场争斗的结果心悦诚服：她本该是君王，夺回自己的位置，有何不对呢？

　　唐梨走到主座左边幽南的座位旁，正要坐下，忽见对面的平章不急不恼，对她温然一笑，顿时生出十二分的警惕——咬人之前还摇头摆尾装温顺的狗，或许比狂吠的猛犬更可怕。

　　她回敬平章一个不动声色的皮笑肉不笑，接着对众人拱拱手，朗声道：“唐梨打扰了诸位议事，在此先向各位赔个不是。请白虎君和青龙君入座，继续商议木傀儡成灾一事吧。”

　　明远令人在主座旁给青梧添了一个位子，亲自携他的手一同上座。绿竹也紧挨着唐梨在下首坐定。这样一来，长桌左右两侧的人数相差之多显得十分滑稽。
　　平章望着对面看似势单力薄的两人，笑叹道：“还有什么可议的？白虎君都站在他们那边，在下一个晚辈，洗耳恭听你们最后的决定就好。”

　　明远皱起眉头：“玄武君这是什么话？先前我不也与你意见相同，认为异变的木傀儡必须除吗？反倒是木——幽南反对，说什么木君的职责是庇护草木众生，要求把木傀儡带回天枢看管。于是我想起了父辈的事，一时口快就……”

　　“其实，白虎君您说对了一半。” 唐梨微笑道，“宛央在此事上不一定假仁假义。但幽南和我，一定是。”

　　这句话着实有些令人费解。明远奇道：“你刚刚还在为宛央说话，若你所言为真，宛央的确拯救了无辜生灵，又哪来的‘假’？”

　　唐梨从面前的果盘中挑了一个红彤彤的苹果，放在手里把玩，悠然笑道：“仁，爱人、恕人；义，持正理、行正道。爱其民、不忍他们受苦，可称为仁；令被邪术改造的草木回归本貌，是顺应天理，可称为义。然万事皆分两面，世间草木需要木君庇护，这是表面；而另一方面，木君之所以是元洲最强者，是因为有数以万万计的草木作为其力量之源；木君没有了它们，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无兵之将。”

　　“哦？”平章嘲讽道，“难道你的意思是，宛央救这些傀儡并非出于仁义，而是出于私心？”

　　唐梨笑了：“我可没说这话，您别是听岔了吧？或许她确实一心为苍生，或许也掺杂了些许私心，然则斯人已逝，谁说得清呢？”
　　说着，她偷瞄一眼青梧，见他低垂的眸中目光微动，但不像生气的样子，悄悄松了口气，又继续道：“而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各位，我不为仁义，只为私心。”

　　“有趣，你还真是坦诚。”平章饶有兴味地看着唐梨，“具体作何解？”

　　唐梨答：“我不是元洲之人，没有责任对此间生灵施以仁义，他们的死活与我无关……”

　　“唐梨！”没等她说完，绿竹就打断了她，低声喝道，“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唐梨沉默着，没有辩解，也没有回头，自然看不到绿竹那满眼的惊愕和失望。

　　青梧突然笑了笑：“绿竹，她现在是以木君的身份在此与诸君会谈。”

　　绿竹浑身一僵，唐梨亦愣住，忙赶在绿竹做出任何赔礼的举动前打圆场：“无事，无事。我自知此等不仁不义之举定会遭人非议，但还请诸公先把我的话听完。”

　　唐梨顿了顿，误入元洲一个多月来的种种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现，满腹愁肠、一腔感慨尽化为一声叹息。
　　“唐梨境界实力低微，若不是宛央残魂转世的身份和侥幸掌握的木君之契，哪有资格与几位君主平起平坐共商大事？说句心里话，我根本不愿理会木傀儡的生死；千年前遗留下的那万名傀儡，我杀之又助其复生，已是仁至义尽。”

　　“然而，今日我与木傀儡打照面时，发现它们竟不受契约的管束。”她神情凝重道，“这意味着，每多一棵草木异变成傀儡，‘木君’的力量就削弱一分。虽然我不知道在座有多少人对我持有这契约不服气，但既然它目前归我，而我能从中得利，因此，我不想再看到任何草木受此无妄之灾。这，就是我的私心。”

　　她看向明远：“封锁已受灾的区域，设下数千里结界隔离，避免灾祸蔓延，这个对策还算正确。但白虎君可曾想过，青梧能随随便便破开禁制，有能力造出这么多傀儡的人，就不能吗？”

　　明远挑眉，不无惊讶地说道：“让你说中了。最近两日，结界以东有好几座青山一夜光秃，傀儡屠戮附近的山民，无一幸免，唉！”

　　唐梨说道：“治标不治本，早晚造成更大的损失。可我看诸君言语间，讨论的都是要不要铲除傀儡，却只字不提如何揪出幕后的罪魁祸首。难道集三君之力，都不敢与之抗衡？”
　　她环视众人，见他们面面相觑，却无人吭声。

　　唐梨别有深意地笑笑，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们都猜得到，千年前那位红衣魔女回来了。”

　　半晌静默，许多人的表情变得十分微妙，尴尬的气氛弥漫在场间。

　　明远清了清嗓子，严肃道：“小丫头，休得危言耸听。”

　　你若不是心虚，说出的话怎会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唐梨想着，掩嘴扑哧笑了：“我听说，草木无七窍，比飞鸟走兽更难汲取天地灵力，修炼成精怪。原身为草木的元洲人更是十分稀少，而且成不了大家族。草木成人如此艰难，能将大批草木催长为人形的本领，除了红衣魔女，你们还听说过第二人吗？”

　　这时，平章轻嗤一声：“诸位，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青梧前辈能夺他人之舍而还魂，那魔女为何不能？白虎君，先前你我对此心知肚明，却相互推诿；如今事情摊到明面上，你总该做点什么吧。”

　　明远的脸色不太好看，重重地哼了声，正要说话，唐梨先于他开口道：“玄武君此言差矣。魔女复生，灾祸重现，是关系到整个元洲的大事。木傀儡之灾损我私利，难道就不损你们的利益吗？依我看，大家鼎力协作，齐心剿魔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

　　说完这句话，她出人意料地起身，向众人盈盈一拜：“唐梨无权无势，无地无人，只能言尽于此。余下各项具体事宜怎样分配执行，请玄武君、白虎君，以及幽南细细商议。若有用得上唐梨的地方，尽管告诉我。”

　　绿竹虽对她这一举动讶然不解，但还是陪她一同走出了大殿。

　　包金色铜边的深朱红色大门缓缓开启又合上。唐梨举步，沿着殿前一条白石阶梯慢慢往下走。她眺望着远方层峦叠嶂、灵秀蔚然的山岭，心绪一时有些茫然，直到一阵微寒的风刮过，迷了她的两眼，她闭上眼揉了揉，这才留意到后方随着停下的轻微脚步声。

　　她转过身，发觉此身已在半山腰，山顶雄伟大殿的红顶在绿竹掩映中露出一角。绿竹静静跟在她身后五步远，她需要微微仰头望着他。

　　“师父，我……很抱歉。”她突然说道。

　　绿竹不以为意地笑了，摸摸她的头:“是我糊涂了，不该不相信你。你做得非常好，以退为进，晓之以利害，最后点明他们不愿承认的事实。如果没有你打破僵局，他们不知还要装糊涂到几时。”

　　唐梨摇摇头:“您为什么就不信，那些是我的真心话？”
　　女孩神色平静，眼中的质问和失落却令绿竹的心颤了一颤。

　　唐梨接着说道:“我尽力促成白虎和玄武将目光放在对付不见首尾的魔女而非屠杀傀儡上，是顺您的意而已，我这里，”她抬手敲敲自己的心口，“没半分对它们的哀恸和怜悯，大概是因为，我不是宛央更不是木君，草木非我的臣民。”

　　绿竹呆愣着，如鲠在喉，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唐梨观察着他的神情，最终苦涩地笑了下，道:“我有点累了。胡伽在哪里？”
　　那小子恐怕是这个世界里唯一一个只当她是唐梨的人。

　　从绿竹指尖飞出一只灵力凝成的蝴蝶，翩翩飞到唐梨跟前。
　　唐梨刚迈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回头问道:“师父，你可清楚白玉衡的身世来历？”

　　“还能有什么来历？她就是我师父故居的莲池里一朵修成人形的白莲。岛上灵气充沛，想来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啊。”唐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朝绿竹行了个礼，便跟随那只蝴蝶的指引，唤出秋水剑，飞向另一座相隔不远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