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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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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有意识起,覃便跟着师傅住在山上。
山的名字覃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要跟师傅问起。
山很高,四面都是峭耸的崖壁,像用刀斧削劈而成,俨然一根孤立天地间的石柱。覃站在山上只看得到无尽云海,他没有想过自己是怎么上来的,正如他从没有想过要怎么下去一样。
在覃的世界里,只是师傅,再就是自己。
师傅每天端着药,催着覃喝。药虽苦,味虽呛,喝下去还会腹痛好一阵,可覃觉得心里很舒服,他猜想这大抵叫做满足。因为每当自己喝过药后,师傅都会看着他笑,笑得十分好看。
师傅每隔六天都让覃泡在药池里十二个时辰,起先覃觉得那是一种煎熬,因为全身有如针扎火燎,且不能食不能寐,要清醒地去体味那种种痛苦。可是渐渐的,他觉得那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享受。他猜想这或许也该叫做满足。因为每逢这时,师傅会靠在窗边借着天光研读云笈,不眠不休,一直这样守着他。
覃的生活,就是这么简单。他希望一直这么简单下去。如果这日子有个尽头的话,他不求一万年,只求能维持在这样的简单中结束。
覃第一眼看到龄时,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
那是覃九岁那年,师傅离山半月,回来后带回了龄。初见之时,覃目不转睛地盯着龄看,看他轻佻的唇畔,看他秀黠的眉角,看他笑起来让自己莫名感丛生的那两汪幽泉。那其间仿佛隐藏着一个覃不曾触及的世界。那天晚上龄笑着告诉他,那个世界应该叫做繁华。所以……所以,覃应该死去。
覃不明白为什么龄说他应该死去,他只是笑着告诉龄,在这座山上,毒物起不了半点作用。因为师傅是此中高手,而他,是师傅所说的百毒不侵的药人。
然而龄似乎从没有将他这话听进去过,残毒手段层出不穷。
长久的残忍算计,覃早已习惯,甚至习惯到会情不自禁陪着龄一道玩这算计的游戏。只是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龄一开始便要对他咄咄相逼,以至他如今毫无却路,不得不为继。当他明白时,已是十年流光过隙。
这一年,覃十九岁,龄十八岁。
上元,覃一如往昔做了汤圆给师父,留了一碗扔给龄,龄一如既往当着他面开窗泼了出去。这之后,龄一病不起。师傅给他号过脉后,只冷幽幽瞥了一眼窗前屋外呆立的覃,他身后的桃树枝头落了星点的花骨儿。
二月春光妩媚时,山上桃花开得烂漫,师傅叫覃去采摘桃花酿酒。覃去了,桃花丛中,一梦旖旎。覃醒来时,天已向晚。他看着天际霞锦流动,第一次发现那竟是跟桃花一般明艳的颜色。
覃回到住处时,那明艳已然隐退到天的尽处去。
他失魂地走到西首第三间房前,听到里边飘来三两声破碎的喘息与低吟。覃听着那声音,整个身体像是满弦的弓一般蓦地绷紧,他听到了自己急剧的心跳,尤如那鲜红的悸动撞击在坚脆的石块上。
“你这个……妖精……”
覃听到师傅有气无力骂了一句,混杂着粗重的低喘。
不知道为什么,覃觉得自己像被人置在火上煎熬一般,不同于浸泡药池的蚀筋钻骨,那是一种几欲出魂的焦着。
那种销魂的焦着将他扶上半空,上不着天,下不触地。在听到一声梦般吟哦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真实的存在,不是虚浮的梦幻泡影。
于那曼妙与痛苦仅隔于一纸两端的吟哦声中,破碎的飘出一句话,断送了覃的幻梦。
师……傅,师兄……对我……下毒,杀了……师兄,龄……永远……永远……是……你……的……
那处云收雨霁,覃恍然惊觉,发现自己正埋头看着地上被斜日拖得老长的影子,无声无息走进了厨房。
打这天起,覃一直等待着师傅来杀自己,一个月过去了,自己还好好地活着。
修禊日那天,天气妤好。覃一如往昔往山间水潭沐浴。将到未到之时,看到水中一片旖旎曼动。黑缎一般的长发,月光也似的肌肤,玲珑玉致的身段,一切都毫无隐晦地绽发出摄魂的魔力。那人冲他笑,笑得绮妙万方。覃恍惚间又坠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或者那世界该叫繁华,或许……它还有别的名字。覃就此被那个世界包覆,他在其间徜徉,像云一样散漫,似水一般柔和,与风一般从容,如烟岚一样缈朦。他感觉到自己在一丁一点地消失,在几近殆尽的那一瞬,有个声音不知在何处响起,顷刻间便即魂归。
那声音说,你有没有想过,你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师傅昨天采到一株“朝夕”,只够一个人用的份。我体质没你好,只有你死了,师傅才会给我用。你一辈子就这一方穷瘠无聊的小小世界,生前无甚可幻想,死了也没什么留恋。我不同,我在外边待了那么久,我什么都看过玩过有过,我舍不得那样的日子,我有幻想有希望。这世上不可能存在两件相同的成功品,我要成为唯一对师傅最有用的人,我要活下去。
覃感觉自己方才还在云霄,此刻却像是站在深渊的边沿,蓦地遭人推了下去。他伸手想要抓住一点希望,却发现那希望是龄雪白的脖颈。他松开了手,瞅着那张痛苦扭曲的脸,咬上了那段雪颈,疯狂地想要吞噬掉眼前的一切。他苍白地笑着说,你不捅我的心脏,我是死不了的,师傅那么疼你,也没有告诉过你这些么?他抱着龄倒入水中,沉沉浮浮,仰面看到最澄澈的湛蓝色天空也变得迷离,忽然参不透自己究竟想逐哪一片天。
清明,未雨。
龄一个人去了那个水潭。落日的余晖并未应景,红得绚烂灼眼。满潭的水如遭染就,是那日激荡过后睁眼所及的凄美绝伦。
龄褪尽衣裳,缓缓步入那水中央,有一种幻觉,好似自己正走入一个空寞的世界。他抬头望着天空,有云流过,他看了好一会儿,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来。
端阳,阴云。
龄包了棕子给师傅送去,因为从来都是覃包的,他没有包过,所以包得很难看。师傅依旧闷闷不乐,只瞅着手中的云笈,看也不看。
中秋,龄一人坐在水潭前看月,水中有月,头顶亦有月,水中月易碎,天上月难全。恍惚间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重阳,龄满山遍野寻采来茱萸,插满屋前舍后,信步庭前,忽然迷恋上秋阳下自己的影子。
白露为霜,龄早已习惯与自己影子说话时,师傅终于抬起眼来正眼瞧他,末了跟他说,他非你所杀,却因你而死。
龄阖上眼。
师傅将他放倒在地上,撩云拔雨,一面说,我的心肝儿,我许了你,打今天起,你可以代替他。最好的药给你用,再不会有人跟你抢。
龄自始至终不曾开眼。
白云苍狗,世态不知几变。
经年过,又是白露为霜时。师傅终于扔下手中的云笈,打地窖取出多年前那个春天泡制的桃花酿,极好看地笑着跟龄说,成了,成了。
龄没有高兴起来,他从不曾沉醉于师傅好看的笑颜。
他只是笑着跟自己的影子说,是么?
酒醉后,终归醒。
月光如霜如露铺撒在漏断时分的房里。龄苍白着脸躺在榻上,全身被缚,手腕处有一道绝裂的明艳伤痕。他疯狂地痉挛着,笑极又哭,哭极又笑。
他脖子上,死死勒着一双手,然而那双手终究无力,缓缓垂滑了下去。那双手的主人脸色黑青,五官扭曲,再没有平素谪仙一般的风致。他嘴角噙着明艳的血,神情骇然,绝望地吼着。
覃……龄……
他不停地如此这般吼着,然而声音却越发低去,最后,趋于平静。
龄累到闭上眼。
他与那个人寄望的,原来一直不过这个人一念长生不老。
彻底的寂寞在啃噬着心底的某处,然而龄竟出奇地觅到了彻底的平静。
打那平静中,他听到了远处水流的声响。
是静水流动的声响。
他嘴角浮起一片冷峭的笑,双目化作两洼澄之难清扰之不浑的幽陂。
只不过多了一味药而已。
昨天夜里,他在那水底寻着了那种据说能解这世上最毒之物的东西,那是一颗叫做思撷的豆子。
只是想看看,药人是否真的只有剐中心窝,才获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