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第四十二章 ...
-
老爷的亲娘岁数不小了,可老太太儿子的身体不争气,家里又再没个青壮,老太太头发花白也只能硬撑着,家宅中的事里里外外全要操心。
比如眼下,还得为儿子办丧事,反过来劝慰哭成泪人的儿媳。
儿子是半夜里走的,可在老夫人听来,却并不是个突然的消息。毕竟上山之前,陈桥驿的几个郎中都说,这次是真的要为老爷准备后事了。
找八个黄花丫头冲八回囍也没用的。
故而棺木是早就预备好的,宅子里一得了消息,便带着东西赶了上来。老夫人还捐了许多银钱给这禅院,点名要那最灵验的住持和尚来做超度亡魂的法式。
只盼着下辈子老爷投胎,能投生个康健的身子,不至于一辈子没御过马,一辈子没下过河,一辈子没活出个样子来。
因着儿媳妇拽着不肯撒手,进来禅房的仆役们也无法强行去拖拽争抢老爷的尸体,只能等着宅子里真正掌事的老太太进来。
老太太瞧见了媳妇和炕上自己那已然冰冷的儿子以后,抬手拭去了眼角泪痕,哽咽着去拍儿媳的肩头。
“我儿八字浅,是托了你的福气,才多活了几年。”
外头能听见稚嫩的哭声,老太太不用回头,嘴角勾起一抹欣慰的笑意。
“还多了几个孙儿孙女。”
听到孙子孙女几个字,逐一一借居的肉身,这位夫人面容一僵,显然有悔意涌上了心头来。被老太太当做孙儿孙女的,没一个是亲生的。
“孙儿这边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不会让孩子们受了委屈。”
老太太神色坚毅,全然没有被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子之痛所击溃,反倒老当益壮,多了几分定要撑下去的信念来。
“你年岁还小。”
当初将儿媳买进府来做冲喜的媳妇,已然是散德行的事了。
毁了一个女子的后半辈子,老太太为此郁结于心,苦恼了许久。而今儿子去了,她绝不会像旁人想的那样,要这花儿一般年岁的儿媳苦守着儿子的孤坟,将后半辈子空度了。
“你若有心上人,想要改嫁,我绝不拦着。”
老太太将自己手腕上套着的镯子取了下来,金玉镶嵌,宝石缀连,说不上价值连城,却也值好些银钱了。
“我们柳家欠你,定会为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让你风风光光的再嫁。”
婆媳二人四目相对,不知这位夫人是怎么想的,反正借居在她身上的逐一一看来,老太太句句真心,没有一句虚的。
既然逐一一能看出来,那她借居的肉身自然也不瞎。
夫人听了婆婆的话,心头酸楚越发的向上翻涌,再想到昨日夜半十分,在相公没了气息之前,说的那些。
虽说是冲喜嫁进来的,可不管是相公还是婆婆,从未亏待过她。
夫人的目光越过婆婆的肩头,瞧见了几个娃娃的身影,羞愧之情顿时冲的她头头昏脑涨,眼前一黑,便朝后倒了下去。
“快叫郎中来!!!”
仆役们奔走相告,踏出禅院的门槛,沿着窄窄的山路,朝着山下郎中的医馆里奔去。
二十里的山路,对于山脚下长大的陈桥驿百姓来说,并不是什么难做的事,大半晌的工夫,灵堂还未搭起来,郎中便已然提着药箱站在禅房里,为那昏死过去的夫人诊脉了。
夫人虽然昏死了过去,可借居在她身上的逐一一却清醒的很,她灵台清明,那郎中手指按在脉门上的时候,还麻了一下。
“这……”
郎中年岁已然不小了,胡子蓄的很长,修剪的整整齐齐垂在胸前。
老郎中欲言又止,目光在老夫人和这位小夫人之间逡巡起来。陈桥驿的百姓说起来,哪个不为嫁给病痨鬼的这位女子叹息呢。
而今终于有了逃脱的机会,可……
郎中沉吟了片刻,逡巡着的目光终于落定,定在了年轻女子的小腹之上。
“这是有喜了。”
老郎中口中说的是有喜了,然而他的语气沉沉,调子闷闷,声音里头没有半句喜的意味,反而很是垂丧。
禅房外头灵堂已然搭起来了,宅子里的仆役们也都黑黑白白的扮上了,哭哭啼啼的小儿们趴在了承装父亲尸骨的棺材上,这个时候有了身子?
哪儿还能算的上是喜呢?
就连最该为之高兴的老太太,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而偏偏躺在炕上的夫人,听闻了这话以后,挣扎着从炕上起身,拽着郎中的袖子,急切的问。
“可是真的?”
这郎中有些真本事,在陈桥驿方圆百里,说不上华佗在世,也是扁鹊重临。
郎中点点头,夫人便眼中的喜色便溢满出来。
是夜。
禅院里承办了一桩法式,沙弥们都守在灵堂里念诵经文,超度魂灵往生极乐。
于是本该寂静的夜里,多了几分嘈杂和热闹。几个年岁不已的小娃娃跪在棺材前头,大的哭红了眼睛,小的昏昏欲睡,尚不知晓这棺材里头装的是什么,只是和乳娘嘟囔着要吃麦芽糖。
老太太早就有了华发,在这夜半时分,被月光一照,越发花白一片,显得苍老不少。老太太身心俱疲,目光在灵堂里转了又转,也没寻到儿媳的半点踪影。
有些舌头长的仆役,交头接耳,说着什么办丧事不见正主的闲话。
闲话不中听,可老太太却充耳不闻。一来是觉得对儿媳有所亏欠,而来儿媳肚子里又有了遗腹子,大半夜的即便真出来守灵,身体怕也吃不消的。
是故老太太双手合十,跪在和尚们备好的蒲团上,随着香炉中的青烟,虔诚的念诵着经文,祈求佛祖让她那苦命的儿子,来生能投个好胎。
只是让老夫人心中有些不悦的是,捐了这么多的香火钱,念诵往生经文的和尚里头,不见那位最为灵验的住持,怪可惜的。
司空断此刻和病痨鬼一起,困在了棺材里头,四下黑漆漆的,空气也憋闷闷的,一动不动难受极了。还得听着和尚们嗡嗡嗡的念经,心里不由得便烦躁起来,不大喜欢今次这个梦。
另一边借居在夫人身上的逐一一,这会儿却支楞起耳朵,听着外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借居在夫人身上的逐一一察觉到了一丝危机,然而被她借居的夫人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低垂着眼眸,就着烛火摇曳的光芒,蘸了墨水在发黄的纸张上写着书信。
“孟郎亲启。”
打开头就是这一句。
逐一一皱起眉头,往下看去。
“感君明珠泪双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夫人写到这儿的时候,用空闲的左手轻抚自己尚未拢起的小腹。
“我也想过同你走,可日后若是黄泉与相公相遇,还有什么脸面呢?”
“好在我有了身子,若能好好将相公的娃儿养大成人,也算不枉此生。”
“今后你我一刀两断,死生不复相见。”
“你不要回来寻我,只当我们什么都没发生过。”
字字句句,全都是挥斩情思的利刃,砍的利落干脆极了。
借居在她身上的逐一一想着孟庄主瞧见这封信会是什么神色,想必快要气死了。
这女人真是……
逐一一在心里摇摇头,不知该说她玩弄人心,还是该说她悬崖勒马。
被逐一一借居的夫人沉浸在丧夫的悲伤里,也纠结与和情郎断绝恩义的哀怨里,但更多的是对腹中孕育孩儿的期待和惊喜。
后半辈子的盼头,全在这娃儿身上了。
此时的夫人拭掉了眼角的泪痕,将写完的书信折叠起来,塞进了信封之中。借着烛火的温度,将火漆烧成流淌的液状,再将信封给密封起来。
她这里慢悠悠的,忙于手中的活计。借居在她身体里的逐一一很是焦急,因着禅房外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停了下来,而窗边呢,也映照出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从人影的高大身形来看,应该是个男人。
人影忽的不动了,站在禅房外,定住了身形,似是在犹豫纠结什么。
而逐一一凭借直觉来判断,禅房外的这个人影,身上全是敌意,明显的来者不善。
可这夫人,却半点也没有察觉到危险临近,只是想着如若腹中的孩儿降生,该叫个什么名字。可惜她不曾读过几年书,得寻个举人老爷来为娃儿取名。
映在窗上的黑色人影不是旁的,而是此间禅院的住持和尚,本该守在灵堂前念诵经文,超度亡灵的高僧。而此时高声站在禅房门外,面色也少了平日里的似水和善,眼神尖锐的像是一把开了刃的尖刀,在夜色中闪着寒光。
他今夜来此,并非是碍于孟施主所托,要照料这位夫人一二。
更不是善心发作,来宽慰丧夫的信徒。
住持和尚两手缩在宽大的僧袍衣袖之中,瞧不见手中的动作。他站在禅房门外,口中念念有词,却听不清在嘟囔什么。
窗户纸上映出了他定定的身影,映不出他犹豫的心绪。
“进还是不进?”
住持和尚肩头猛地一颤,双唇嗫嚅出了这么一句。
分明并非是寒冬腊月,禅院周遭的树木仍旧葱郁,还有些花儿盛开,香气扑鼻四溢。可住持和尚的双唇和肩头一起打着哆嗦,脊背个佝偻着,仿佛是冬日里跌进冰窖里的人一般,脸色都发青,发紫了。
忽的他的袖子里闪过一道寒光,不止是住持和尚的目光如利刃一般,他今夜是当真带着利刃来的。
寒光闪闪,叫人瞧了双腿打颤。
一贯吃素,连虫蚁性命都怜悯的高僧,此时门齿相撞,竟然道。
“杀,还是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