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宗主与盲眼丈夫》梅无阙

5、第 5 章

　　立春时节，地气回暖，草芽儿蜷着脆嫩的身子往上拱，陈年腐叶味儿混着霜气钻进鼻孔，凉得有些发苦。

　　黎暮拄着竹杖，沿着记忆中的小路缓缓前行，他双眼空洞无神，却精准地避开每一处凸起的树根。

　　这条路，通往他母亲的坟头，从小到大走过了无数次。

　　今日二月初九，是黎暮的生日，也是他母亲的祭日。

　　黎暮来到坟前，跪下烧纸磕头，摸索着除去四周杂乱的枯草。

　　在主坟旁边，还有一个小坟包，没立碑石，埋着刘阿婆。

　　刘阿婆是母亲唯一的贴身老仆，黎暮将她当作长辈来敬，一并扫墓上香。

　　在刘阿婆过世之前，一直都是刘阿婆带着黎暮来上坟祭拜，絮絮叨叨说上许多话。

　　那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一手将黎暮拉扯长大，死前紧紧握着他，要他好好生活。

　　他答应了。

　　这些年他也确实在认真履行诺言，不管遭遇什么都好好活着。

　　思及此，黎暮想起了花锦墨。

　　自那日吃过他煮的面条，花锦墨出门就再没回来，已经二十多天了。

　　他又回到成婚前的日子，独自履行着诺言，吃饭睡觉，岁月无声。

　　在坟前端坐片刻，无言拜别两位长辈，黎暮拿起竹杖，踩着满地枯叶往回走。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一不小心便会跌落山崖，黎暮走得极慢，日上中稍才行至山腰平坦处。

　　如往年一般，黎暮寻到熟悉的大石板坐下，从提篮里拿出干粮，准备吃过午饭再继续下山。

　　“哟！这不是黎家大少嘛！”

　　一道尖酸的男声传来，紧接着黎暮手中的干粮便被打落在地。

　　黎暮微微皱眉，“鹤轩堂弟。”

　　来人是黎暮大伯家的独子黎鹤轩。

　　黎鹤轩不止一个人，黎暮感觉到身前好几道气息，将他团团围住。

　　“废物，又来给你那短命娘哭坟啊？”

　　黎鹤轩一边说一边伸手，揪住黎暮的头发迫使他头颅上仰。

　　黎暮吃疼，面容依然空洞，反手抓住黎鹤轩的手腕，道：“你我皆是无法修炼之人，何必自我侮辱？”

　　闻言，黎鹤轩一瞬面目狰狞，“要不是你！当年那颗塑灵丹就是我的！要不是你，我早就凝塑灵根了！”

　　塑灵丹，以千年聚元草炼制而成的丹药，能够聚灵塑体，让没有灵根之人也感知到天地灵气进行修炼。

　　而千年聚元草极为罕见，只在那十年一开启的秘境中生长，可遇而不可求，十年前秘境开启，黎家弟子大造化，有幸从秘境中取得一株，由黎家长老炼制成了传说中的塑灵丹。

　　此等逆天改命的好东西，使用归属颇具争议。

　　黎家血亲后辈中只有九人身具灵根，剩下数十人都想争夺这枚塑灵丹，以此跨越仙凡天堑。

　　其中最有机会的，便是黎暮和黎鹤轩。

　　他二人均为黎家正统嫡系，一个是黎氏家主的儿子，一个是家主同胞长兄的独子。

　　最后家主力压众议，将塑灵丹给了自己的儿子黎暮。

　　风岚唯一一粒塑灵丹。

　　用在了黎暮身上。

　　结果只似泥牛入海。

　　那凤鸣龙啸的灵力，在黎暮奇经八脉走过一遭，最后化作点点星尘散落在空气中，找不出一丝痕迹。

　　也是自那以后，黎暮彻底被放逐，自生自灭无人过问。

　　黎鹤轩父子始终对此耿耿于怀，黎鹤轩直接把气撒在黎暮身上，找到机会便上前欺辱。

　　黎鹤轩举起手掌，在黎暮脸上拍得啪啪作响，“要不是你，我们黎家嫡系就能多一个修士，塑灵丹都救不了你这个废物！你活着有什么意义？干脆去死好了……”

　　黎暮白皙的脸颊迅速泛起一片红痕，他没有动弹，一言不发，任由黎鹤轩对他极尽侮辱。

　　他习惯了。

　　双拳难敌四手，挣扎和反驳只会激怒黎鹤轩，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只是今日黎鹤轩好像并不打算轻易放过黎暮，命令随从抓住黎暮四肢，将他按倒跪趴，死死固定在地上。

　　“废物，你欠我的拿什么还？嗯？”

　　黎鹤轩走到在黎暮面前，伸脚踢踢他的脸，“反正你都看不见，这眼睛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摘来喂狗。”

　　黎暮没有反应。

　　黎鹤轩有些不爽，对侍从吼道：“愣着做什么？聋了吗？还不动手？”

　　随从不敢不听，正要上前，却听破空之声呼啸，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从远处极速而来，正中随从胸口。

　　一声闷响，随从踉跄后退。

　　紧接着又是数块石头破空飞来，不偏不倚砸在黎鹤轩几人身上。

　　“谁？！”

　　黎鹤轩怒不可遏，缩在随从身后，捂着胸口大声质问。

　　“我。”

　　人未到，声先至，如碎冰击玉。

　　随后不远处树林里走出一女子，乌发高束，未饰珠翠，一身朴素劲装，体态修长笔直似青松负雪。

　　是花锦墨。

　　当日花锦墨在云台交易会遭遇定位咒，破咒后只顾着奔逃，再有中品神行符加持，直接跑出了数千里，她辨认方向后，往双腿灌注法力，走直线抄近路而行，花费好些天才赶回黎家地界。

　　眼看越过黎家后山就能回本宅，却在半山腰碰到黎暮被一伙人按在地上欺辱。

　　如此天赐良机，她必然要上前替黎暮出头，让黎暮感谢她信任她，心甘情愿为她所用。

　　待看清花锦墨的脸，黎鹤轩明显愣了愣。

　　黎鹤轩见过花锦墨两次，可今日的花锦墨似乎与从前有些不一样。

　　同样的外貌，气度千差万别。

　　花锦墨径直走向黎暮，将他从地上扶起来，轻轻拍去衣上的尘土，随后掏出手帕，对黎暮道：“低头，我够不着。”

　　黎暮顿了顿，乖乖低头，让花锦墨替他擦拭脸上发上的泥污。

　　“多谢。”

　　黎暮依然摸不清花锦墨意欲何为，但无论如何，此刻花锦墨在帮他。

　　“啧啧啧……两个废物，还恩爱上了。”

　　黎鹤轩确定了花锦墨的身份，便从侍从身后走出来，满脸不屑。

　　毕竟，花锦墨在黎家的地位，比黎暮还不如。

　　花锦墨将黎暮脸上发上擦干净，转向黎鹤轩道：“你再找黎暮麻烦，别怪我不客气。”

　　“哟？怎么个不客气法儿？”黎鹤轩声音高昂。

　　花锦墨根本没打算理会他，提起竹篮，搀着黎暮就要离开。

　　她的目的是博取黎暮的好感，放完狠话也就差不多了，再和草包纠缠纯属多余。

　　见花锦墨如此态度，黎鹤轩厉声道：“站住，我让你们走了吗？”

　　花锦墨终于抬眼，“你要如何？”

　　黎鹤轩大喇喇把脚往前一伸，“跪下，给我把鞋上的泥舔干净，我就原谅你们。”

　　“哦？”

　　花锦墨眼神缓缓扫过黎鹤轩，修士的灵压外泄，直逼得黎鹤轩后退了半步。

　　黎鹤轩欺负欺负黎暮就算了，她可以趁机拉近距离，但想欺负她？不行。

　　“你是不是忘了？我有灵根，而你，没有。”

　　听花锦墨提及灵根，黎鹤轩顿时怒火攻心，恶狠狠看着花锦墨。

　　若非当初黎暮夺走塑灵丹，他如今也该是法能万千的修士，何至于处处受制低人一等！

　　气氛剑拔弩张，黎暮抬手握住花锦墨小臂，对她摇了摇头。

　　黎鹤轩的父亲乃筑体期修士，在族中有一定地位，极其疼爱黎鹤轩这个老来子，而且因为当年家主之位争夺落败，对黎暮的父亲不满已久，若花锦墨仗着自己有法力，伤了黎鹤轩，黎鹤轩的父亲必然借此发难。

　　花锦墨掌心覆上黎暮手背，低声安抚道：“我有分寸。”

　　黎鹤轩看在眼里，咬牙切齿道：“黎家家规第一条，仗着修为戕害同族，可是要请灵鞭剔骨的。”

　　“是吗？”花锦墨咧嘴笑起来，“在这荒山野岭，若你们都死了，族中又怎会知道我戕害同族？不如这样吧，你向黎暮道个歉，我们就此揭过。”

　　明晃晃的威胁。

　　黎鹤轩脸色变了几变，他根本没想到会有人为黎暮出头。

　　“你说的有道理……”

　　话至一半，黎鹤轩的眼神刹那阴狠，“那你们就去死吧！”

　　一个被花家丢出来替嫁的破烂货而已，竟也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黎鹤轩骤然掷出数颗漆黑圆珠，直奔花锦墨与黎暮的面门。

　　只听数道尖锐的破空声，紧接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能量波动扑面而来。

　　是天雷子！

　　黎鹤轩的父亲费尽心思为黎鹤轩寻来的防身手段，其中蕴含天雷灵力，瞬发即爆，无可撤销，筑体修士都不敢硬扛一颗之力。

　　而黎鹤轩为求稳妥，竟将全部三颗天雷子都射向了花锦墨二人。

　　花锦墨没想到此人这么偏激，而且哪个凡人会随身揣着天雷子？

　　黎暮肉|体凡胎，若直面天雷子，恐怕连尸首都难以拼全。

　　电光石火间，花锦墨念头四起，富贵险中求，事情已发展至此，或许是个快速打破壁垒的机会。

　　打定主意，她凝起法盾，再往自己身上贴一张中品金刚符，转身护住了黎暮。

　　黎暮看不见，他只能感觉暴烈的能量波动有所减弱，随后花锦墨抱住了他，再后来便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两人直直飞了出去，他身前有花锦墨的身体作为缓冲，依然被震得五脏六腑都仿若移位。

　　花锦墨竟对他以身相护？！

　　黎暮既惊讶又不解，若说花锦墨之前莫名其妙对他好是为了戏耍他，那现在呢？

　　他没时间细想，身后是山崖，被震飞后失重感随之而来。

　　跌落山崖前一瞬，花锦墨用最后的法力将二人包裹，“黎暮，别松开我。”

　　花锦墨双臂无力垂落，黎暮不免心头一缩，下意识地听话，一把将她拥住。

　　黎暮没想到花锦墨竟如此单薄绵软，整个人轻而易举便彻底嵌进他的怀中。

　　从乱石巨树间滚落，天旋地转撞击不断，所幸有花锦墨的法力护体，二人并未增添伤势。

　　惯性终于结束，黎暮忙去推怀里的花锦墨，“你还好吗？”

　　花锦墨趴在黎暮胸膛，许久才道：“没死。”

　　黎暮来不及松口气，就听花锦墨喉头轻咽，紧接着有温热的液体呛出，喷溅在他下颌脖颈上，淅淅沥沥往下流。

　　是血。

　　花锦墨呕出一口鲜血，头颅一歪没了声息。

　　她修为太低，就算有中品金刚符护体，还是被天雷子震伤了内腑和经脉。

　　“花锦墨！”

　　“花锦墨你怎么了？”

　　黎暮叫不醒花锦墨，手轻轻抚上花锦墨的脸，探至颈侧，感觉到皮肤下微弱的搏动，提着的心这才稍稍回落。

　　活着就好。

　　黎暮脱下自己的上衣，撕成布条系在一起，拧成长长的绳子，一端捆在花锦墨腰上，一端握在自己手中，起身往四周摸索。

　　他看不见，怕自己走远后找不到昏迷花锦墨。

　　四面八方走一遭，以他摸到的地势来看，他和花锦墨大概是滚落到了一个山沟里。

　　他二人从半山腰滚落，此地距黎家本宅应该不会太远，只要能从山沟里爬出去，就有机会回家求父亲医治花锦墨。

　　黎暮将绳子一端系在胳膊上，开始顺着沟壁往上爬，此处无法上行，便挪一段继续，攀爬滑落无数次，却依然没能找到上去的缺口。

　　双手与胸腹被石头泥沙蹭得满是伤口，但黎暮仿佛毫无感觉，一刻不停寻找出路。

　　他担心拖久了花锦墨会彻底咽气。

　　花锦墨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身下是黎暮光|裸的脊背。

　　黎暮背着她，只走出两步路，便又将她轻轻放下，转身攀向沟壁。

　　对黎暮来说，白天黑夜并无区别。

　　花锦墨躺在地上缓了缓，尝试呼喊黎暮，声音没多大，倒是牵扯得浑身发疼。

　　还好黎暮听力不错，花锦墨只气若游丝喊他一声，他便猛然回头，捋着绳子跌跌撞撞扑到花锦墨身前。

　　“你醒了！”

　　花锦墨抚摸他血痕斑驳的手掌，喘着气道：“怎么办？短时间内没有人会发现我们不见了，我伤得很重，以我的灵根资质，根本无法吸取足够的灵气修复伤势，我们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黎暮静了一瞬，道：“我会带你出去。”

　　“我看了，这个沟很深，凭你肉身凡胎，还要带着我，根本不可能出去。”

　　黎暮闻言沉默不语。

　　花锦墨继续道：“你自己走吧，别带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黎暮依然不说话，起身走向沟壁，再次摸索着往上爬。

　　“……”

　　花锦墨看明白了，黎暮这个犟种，打算与她同生共死，一声不吭我行我素，想继续用这种笨办法找路带她出去。

　　她很感动，但这不是她以身犯险救下黎暮的目的。

　　“黎暮，你回来……”

　　“……”

　　“喂…”

　　“……”

　　“我有办法，你先回来。”

　　奋力爬沟的黎暮终于停住动作，又捋着绳子回到花锦墨身边。

　　“什么办法？”

　　花锦墨道：“双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