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番外一 蔷薇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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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城西郊有一家扶风武馆。
扶风武馆的老板叫柳扶风，时常调侃自己“行动处如弱柳扶风”。传说当年一个老拳师捡到路边行乞的柳扶风的时候，她还真的是个弱柳扶风的小姑娘。老拳师大概是个猛虎蔷薇型人，希望小姑娘一辈子都能这样娇娇弱弱，也有人愿意守护她的娇娇弱弱，于是给她起名柳扶风。然而头可断，血可流，关键字不能省。弱柳扶风四个字，柳扶风只占了后三个，五行缺弱。老拳师花了小一年的时间给年幼多病的柳扶风调养好身体之后，娇弱的表象下小祸害的本质就渐渐冒出苗头。因为柳扶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老拳师每天罚她扎马步、走梅花桩。小姑娘长到十几岁，竟然成了老拳师手下年轻一辈的学徒里，功夫最扎实的。
柳扶风十六岁那年，老拳师用毕生积蓄盘下了扶风武馆，自立门户。因为柳扶风是他唯一的入室弟子，又是孤儿，便跟着老拳师来了新武馆，武馆的名字就叫扶风。
扶风武馆开张的第四个年头，老拳师打拳的时候扭了腰。本来不算什么大事，但是年龄摆在那。老拳师竟然就这样缠绵病榻几个月，再也没能起来。
柳扶风二十岁整，给老拳师送了终，披麻戴孝四十九天，之后就成了扶风武馆唯一的主人。
柳扶风的丈夫叫杜江，街坊邻居都叫他“老板爷”，和“老板娘”这个称谓相呼应。
杜江曾经是武馆打杂的伙计，人聪明却不失憨厚，在武馆扫洒七八年，竟然把柳扶风的拳脚功夫学到八九分。花谢花又开，春去春又来，武馆的伙计换了不知多少，只有杜江一直留着。他每天默默看着柳扶风自己去走街串巷地招徕学徒、自己练武、自己裹伤、自己做饭、自己洗衣、自己喝酒，觉得日子也很好。至少这个世界上，他不是唯一一个孤独的人。
有一天柳扶风醉酒，晃晃悠悠地抱着一个酒坛来找他共饮。虽然柳扶风不在乎什么“男女之大防”，但杜江丝毫不敢逾距。他一夜都跟她保持着至少三丈的距离，看着她自斟自饮，听着她絮絮叨叨。天光渐明的时候，柳扶风突然说：“武馆里要是多个大胖小子该多热闹。”
杜江斟酌着说：“您已经快要而立，确实该成家了。”
柳扶风走近一步，杜江本能地后退了更大一步。
柳扶风突然就笑了，笑得花枝乱颤：“你怕我。”
杜江沉默了一下：“我敬重你。”
柳扶风依然咯咯笑着：“人人都说我是母老虎，你也觉得是？”
杜江摇摇头：“天底下再也没有比您脾气更好的人了。”
柳扶风又逼近一大步：“那你为什么躲我？”
杜江心里有很多话：因为我怕我自己把持不住、因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因为我不想你将来后悔。但是没有一句话来得及出口。柳扶风仗着身法快，一个吻封住了他所有想说的话，后来就有了“老板爷”杜江，再后来就有了柳雯华。
柳扶风遗传老拳师遗传得很偏：猛虎蔷薇四个字，她只得了猛虎的精髓，和蔷薇丝毫不沾边。柳雯华可能遗传了另一半：她从小就喜欢花红柳绿的小玩意儿。香包、团扇、珠串、丝帕，只有你想不出的款式，没有她做不出的样子。武学一途，她倒是稀松平常得很。
一个心灵手巧的小姑娘，长得又好看，家境又相对宽裕，当然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柳雯华尚未及笄，媒婆已经踏破了扶风武馆的门槛。来求亲的人虽然没有达官显贵，但殷实家庭出身的也不少。可是小小年纪的柳雯华谁都看不上。她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那个每天在演武场里混汗如雨的小师弟。
小师弟其实比柳雯华年龄大。柳雯华沾了柳扶风的光，入门早，所以同龄人里她已经是大师姐了。她本事稀松，柳扶风总觉得把她排进自己的徒弟里有辱门楣，所以她只能对内耍耍师姐的威风，对外所有人都是她的师兄。漫长的扎马步里，她的眼里渐渐从一个演武场，变成了一个人。
那个人在武馆习武六年了。夏三伏、冬三□□霜雨雪，她从没见过那个人休息一天。那个人天资算不上顶好，可是基本功永远最标准。他给武馆交的学费还经常拖欠，欠得多了柳扶风会要求他清晨傍晚打扫武馆代替学费。柳雯华常常觉得自己睡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是在扫地的小师弟，早起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在洒水的小师弟。
混得熟了，柳雯华偶尔也会在小师弟蹲在墙角啃窝头的时候偷偷塞给他一个白面馒头。小师弟不熟的时候话很少，熟了之后就成了话痨。柳雯华断断续续地听他讲了家里八个兄弟抢一锅粥、一条棉裤全家人轮流穿、一个咸鸡蛋搅碎了一人用筷子头沾一点吃之类的故事。有一次小师弟踢木桩的时候角度没掌握好，脚踝骨裂，他家人不仅没有好好照顾他，还嫌他行动不便给家里添了麻烦。那几天小师弟回家不方便，索性就睡在了演武场旁边的储物间里。
第一夜柳雯华也没睡踏实。她半夜梦游一般走到储物间门口，静静站了很久，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你家人不疼你，以后师姐疼你。”
这个声音出现之后，后几夜柳雯华睡得竟然出奇地香甜。
后来的故事没能脱出俗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小师弟那身灰扑扑的补丁摞补丁的衣襟里偶尔会露出一个鲜艳的荷包，柳雯华的梳妆台上常常摆着几个草编的蝴蝶。
小师弟虽然穷，但是志不短。他日复一日地辛苦练功终于等到了回报：六扇门在汴京城摆擂台招新人，小师弟在众多三脚猫功夫的参赛者中成了一匹黑马，顺利进入六扇门打杂。
当时柳雯华是发自内心地替他高兴。一只脚踏进公门，通常就意味着后半辈子旱涝保收。柳雯华睡前躺在床上想到小师弟终于能挣钱了、不用看家人的眼色了、甚至慢慢有了娶她的资本了，都能乐出声来。
十几年后柳雯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汴京城卧虎藏龙，但六扇门的擂台能让小师弟这种武功蹩脚的人脱颖而出，这根本不合常理。大概从那时候开始，六扇门就已经计划好了招一些文不成武不就又没背景的人来当炮灰了吧。
可惜世事洞明这项技能，没有几十年的岁月磨洗，没有皮开肉绽的惨痛教训，根本没法练出来。少年人的世界，大多还是单纯美好的。
在这美好的假象里，柳雯华和小师弟私定终身。那段岁月是后来二十年里柳雯华对青春年少的记忆里最明亮的色彩。
后来就是众所周知的爆炸案。案发前十几天柳雯华就在诸葛庄园李掘出了火药。她知道这些火药肯定是为了杀人，但她没给任何人发出提醒。那时候别人的命在她眼里突然不重要了：我最爱的人死的时候也没见你们救他啊。柳雯华要的不是破坏诸葛飞羽的某个计划，她要的是诸葛飞羽的命。
一开始柳雯华想要刺杀诸葛飞羽。她日日在演武场勤练武功，恨不能把前十五年欠下的都补回来。同时每日清晨傍晚，她都会蹲守在六扇门门口，或者附近某棵大树的树杈上，希望摸清诸葛飞羽的作息规律。
第一次见到诸葛飞羽的时候，柳雯华根本没能认出来。
在柳雯华印象里，官员都应该是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样子。但是那天从六扇门里出来的那个人，玉冠束发，面容清隽，虽披着一件宽松的斗篷，但是衣料难肌肉紧实线条匀称的身材。柳雯华一辈子没见过将军，但是诸葛飞羽的样子，让她联想到了“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十五岁的柳雯华就算冲动，也知道自己就算习武一辈子，也不可能靠武力伤得了六扇门大统领一根汗毛。
后来她听闻诸葛飞羽有两个爱好：美人、美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柳大小姐放下手中的珠串、香包，开始苦练厨艺。
怀里那只装了火药的荷包，支撑着她在炉灶前站了几个寒暑。功夫不负有心人，柳大厨如愿以偿地嫁进了诸葛府。
她安排好年迈的父母、藏好褪了色的荷包，把自己苦练四年的厨艺，变成了一把杀人的刀。
诸葛飞羽只要回家，必然会吃柳雯华的小灶。而柳雯华那些小灶里，都有些“滋补”的药材。这些药材单拿出来都没问题，混在一起就有毒性。柳雯华坚持了将近十一年，终于微笑着亲手收走了枕边人的命。
诸葛飞羽停灵的时候，柳雯华像所有悲伤的小寡妇一样整夜整夜地守着那口棺材。她心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欣喜，只有一片虚空的麻木。她整个人生的目标似乎在此刻已经达成了。然后呢？
夜深人静的时候，一身缟素的邱静进门，打破只有柳雯华的房间里的静谧：“我知道是你。”
柳雯华猛地一个激灵，抬起头，空白的脸上竟然渐渐绽出一个笑容，像一朵有毒的花：“什么是我？”
邱静叹了口气：“他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这条命是他该还给你的。”
柳雯华没说话。
“可是他身不由己。”
柳雯华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邱静，没有开口。
“我知道你打算离开诸葛府。你知道的太多了，离开这你保护不了自己，甚至会牵连你爹娘。”
柳雯华扬眉：“你这是在威胁我？”
邱静语气平静：“这只是在陈述事实。就算是诸葛府，也不可能保你一辈子。不过是帮你和你爹娘多活几年而已。”
柳雯华挣扎了下身子，似乎想从跪坐的姿态站起来。她跪久了腿麻，摇摇晃晃站了一半，又跌坐回去。就着这个有些狼狈的姿态，她问道：“为什么？”
邱静走到棺材边，一只手抚上了棺材，幽幽说道：“拿刀的不是人，是条龙。这条龙手里有不只一把刀。诸葛飞羽这把刀没了，它还可以用别的刀伤人。”
顿了顿又说：“有些人生来是龙，有些人生来是刀，有些人生来就是被刀砍的柴。柴都以为刀想要砍他们，但其实刀锋劈开木头的瞬间，刀也会疼。有些刀会卷刃，有些刀会断，但是他不乐意。他说再苦再疼，他都应该以最锋利的姿态离开，只有这样才能暂时保全诸葛家。其实他，还要谢谢你成全。”
可能是一天水米未进的缘故，柳雯华试了三次才成功站起来。她脸色苍白得吓人，哑着嗓子说道：“我守灵一整天，有些乏了。”
邱静点点头示意柳雯华可以走。擦肩而过的时候，邱静小声说：“只要你不走，你就永远是诸葛府的八夫人。过去的这些事情，飞羽知道，你知道，我知道，再也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了。”
柳雯华脚步顿了顿，也没表态，游魂一样飘出了灵堂。
蔷薇花也带刺。
蔷薇花凋谢了。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番外一 蔷薇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