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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宫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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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吴氏一通诉冤陈情,上首的皇帝半晌不出声,其身旁的紫袍宦官更是上朝以来就未开过口。
裴相皱着眉出声问:“对宫市不满?”
赵珩垂眼敛去眸中情绪。
矛头果然如意料之中地指向了宫市,看来这京兆府尹杨昭林这颗棋到底姓魏姓裴还两说。
杨昭林言之凿凿:“确有此事。宫市一制已久,中官们出宫为陛下采买宫中日常所需,遇上一些奸商刁民,起了口角打斗起来见了血也是有的。”
裴相冷声道:“宫市乃是为陛下采买宫中日常所需,与酒楼有何干系?陛下年纪尚小,并不饮酒。今日论的是钱五的案子,扯宫市作甚?”
赵珩嘴角勾起浅淡的笑。裴文俭这哪是不让提宫市?分明是要把宫市的底给掀起来!
杨昭林张口欲辩,却半晌说不出话。
爱喝酒的自然不是陛下,魏常禄打着宫市的名头借着陛下的名义搜刮美酒,又哪里能说出口呢?
杨昭林被问哑了,吴氏却满肚子的话憋不住了,见这阵势,破罐破摔了:“陛下!民妇所言句句属实,回回宫市,酒楼都得献上一批陈年好酒,即便不是在宫市,中贵人们来店里喝酒也从未付过一文钱!”
话音落下,整个大殿都静了静。
郑直侧头盯着杨昭林,冷笑道:“这便是杨府尹口口声声的奸商刁民?”
杨昭林辩无可辩仍要梗着脖子强词夺理:“下官,下官说的乃是东西市目无王法与内官大打出手的刁民!”
“若不是那群中饱私囊的宦官肆意搜刮民脂民膏,以低价甚至半银不施强买强卖,商户怎么会不愿和皇家做生意?”郑直指着杨昭林鼻子痛骂,“杨昭林你身为京畿父母官,这般颠倒黑白,对得起京城一百零八坊百姓吗?我看你怕是和那群宦官勾结,私吞朝廷的钱拿去养你那群小妾了吧!”
杨昭林一张脸憋得通红,恼羞成怒:“信口雌黄!”
殿内气氛紧张,余光里魏恩朝并未有何动静,赵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破天荒地和郑直搭话:“郑卿,你怎么知道杨卿家中小妾众多的?”
只要郑直不骂到她头上,听他讲话是一件甚为愉悦之事。
文武百官皆是一脸尴尬。
郑直黑着脸答:“回陛下的话,杨府尹前些日子养外室被其夫人追到衙门打一事,闹得全京城都知道了。陛下,这不是您该关心的事……”
随后他拱手躬身,正色道:“陛下,宫市一制积弊已深,有污圣名,有损民生。当下狠心革除旧弊,以正陛下清名,以彰陛下爱民之心!”
话音刚落,其身后那一排御史们再次跟着郑直下拜,齐声道:“臣等请旨,废除宫市!”
赵珩按捺着越跳越快的心跳,垂着眼不说话,仿佛眼前事还不如京兆府尹后宅纳了几房小妾有趣。
眼角余光里,魏恩朝停止了转动手里的佛珠串。
接着,殿中不少青袍绯袍的文官接二连三地下拜请命:“陛下,臣等请旨,废除宫市!”
稀稀拉拉跪了一片,最前排紫袍的裴相回过头看了一眼,不轻不重道:“宫市一制已久,不可轻易更废。诸位还是先就事论事,解决今日登闻鼓响之冤案罢。”
言及此,裴文俭转过头对着上首道:“陛下,臣以为,京兆府办案不力,当由大理寺承接彻查此案,将大胆杀人狂徒正法,以儆效尤。”
裴相的话可不能置若罔闻,赵珩转头看向魏恩朝,问:“尚父以为呢?”
未料魏恩朝侧身对她俯身作了个揖:“陛下恕罪,老奴治下不严,让底下那群贪财的兔崽子钻了空子,污了陛下的清名。日后宫市便由老奴一手盯着,断不会教今日之事再度发生。至于钱五的案子,调来调去换了衙门反而不熟悉,便着京兆尹重新彻查此案罢。”
言语间,竟是两边都不同意了。赵珩暗自咬了咬牙,正欲开口之时,御史大夫郑直带着底下那片御史文臣再度跪伏请命。
“陛下,万万不可,臣等请旨,废除宫市,清圣名,慰百姓!”
群臣齐声叩拜请命,震得赵珩一腔血液都沸腾起来。
要说郑御史一战出名,是去岁冬日时血溅丹樨。
京城冬日严寒,年迈的兵部尚书染了风寒,请致仕还乡将养了,魏恩朝便盯上了兵部尚书一职。他手里握着兵权,却仍要受兵部直辖调管,束手束脚,于是拿着玉玺便给自己下了旨接任兵部尚书。
满朝文武哗然却无人敢忤,御史进谏的奏折一沓沓进了中书省便石沉大海。屡次上谏无效,郑直便领着御史台一众御史跪压含元殿,请皇帝收回旨意。
武将有武将的气魄,文人有文人的风骨。郑直磕破了脑袋,血染了丹陛,逼得魏恩朝不得不正视文人的口诛笔伐。他用斧头抢去的大权名不正言不顺,一面瞧不起文弱书生,一面又怕天下文人群起攻之,反倒给了地方藩镇们起兵清君侧的由头。
于是在群臣们的抗议下,那道旨意终究做了废。
眼下群臣请命废除宫市的局面也不是一朝一夕酿成的,百姓积怨已久,今日都大大剌剌地闹到朝堂上来了,哪是一句治下不严便能了结的?
魏恩朝眼神一点点冷下来,赵珩垂眼不作声。
中书令裴文俭适时开口:“陛下,这些时日群臣们上谏论宫市的折子堆在中书省老高一摞,每一本臣皆阅过了,宫市一制的确存在弊病。然则此制乃是先帝所创,制不可废。依臣之见,不若由户部暂时接手宫市相关事宜,清查旧账,濯清前路。”
赵珩暗忖,裴文俭当真是个老狐狸。
他这话分明是说给魏恩朝听的:他在中书省已经帮着压了好些折子了,今日捅到朝堂上实在压不住了,出此权宜之计也实在是被逼无奈。
说是暂时,然这殿内谁人不懂,这放出去的权,想再收回来可就难了。
魏恩朝眯着眼盯着裴文俭,鼻子里哼出一声哂笑。
半晌,他才转过头,对着皇帝微微颔首。
赵珩接到魏恩朝的示意,悄悄松了口气,压着唇边的笑意,出声道:“便依裴相的意思。”
群臣齐声下拜:“陛下圣明!”
十一年来,这是赵珩第一次觉得,这四个字是当真说给她听的。
一种隐秘的、无法名状的欢欣在群臣的回声中一点点填满她的胸腔。
裴文俭气定神闲地直起身,不紧不慢道:“至于钱五的案子……”
他话才起了个头就被魏恩朝横眉冷眼地打断了,不容驳斥:“此案便由京兆府重审。”
这是要保魏常禄的意思了。
赵珩叹了口气。
她看了眼底下跪伏在地,不敢再出声的吴氏,在心中对自己轻声说:别急。
而后杨昭林出列下拜:“微臣领旨!”
大小事宜皆处理清楚了,皇帝正欲起身散朝,不料郑直又举着笏牌上前一步。
“陛下,臣还有一事不得不禀,日朝乃是高祖登基时立下的规矩,帝王勤政乃国之根本,陛下正值修身治国之龄,为民造福乃是天子天命,怎能惧怕区区暑气!隔日一朝已是怠惰,今日若不是那妇人击鼓,陛下便险些遭人蒙蔽酿成冤情,往后三日一朝岂不更加失信于民,何谈匡扶社稷?臣请旨,恢复日朝!”
赵珩手心捏了把汗。过犹不及的道理郑直不明白吗?刚过易折。
她不动声色地盯着身侧魏恩朝的动向。
未料魏恩朝直接朝她看了过来,轻笑着问:“陛下您看呢?”
赵珩看着他褶皱纵横的一张脸,简直心惊肉跳。
她登基十一载以来,从来都是她问这话。魏恩朝几时想过要听她的意思!
赵珩浑身的热血渐渐都冻住了,她僵着脸笑:“一切皆由尚父定夺便好。”
魏恩朝一声轻笑。
难听的笑声像一条吐着蛇信龇牙咧嘴的蛇,一口咬住了皇帝的咽喉。
魏恩朝看了皇帝半晌才开口:“陛下今岁十六了,不小了。您看是依郑御史的意思恢复日朝,还是三日一朝呢?”
赵珩绷直僵硬的脊背,转头看了眼一脸严肃的郑直,沉吟片刻,道:“前日太傅上朝都中暑了……这天儿委实太热了,还是三日一朝罢,等天气凉快些再议。”
魏恩朝意味深长地笑:“老奴代百官谢过陛下体恤。”
郑直急了眼:“陛下!”
赵珩恍若未闻,起身拂袖:“退朝。”
走下台阶的时候,她几乎站不稳。
一整个朝会神经紧绷到极致,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又给压下去,一腔血液沸腾起来又被冻住。
虽则不过险胜一局,竟恍惚有拨云见日之感。
到底是悬在头顶的铡刀先砸下来要了她的命,还是天光乍亮得见朗朗乾坤?
赵珩深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