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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乌衣巷的钉子户(1) ...

  •   公子是那个公子。

      凤目、长眉、一袭白衣、家住洛阳。

      乌衣门第。

      醉里卧在金谷园,杯中一酿洛阳春,浮屠珈蓝听远钟,不见缁尘染素衣。

      生在高门,仅凭家中三两句举荐,便能拂衣入朝,配印执笏,出将入相。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生存模式太简单,没什么挑战,以至于该公子年纪轻轻便染上恶习——当官必须推辞、喝酒必须烂醉、烂醉必须裸奔、出游必携莺莺燕燕、被骂必须还嘴乃至于当场拔剑。

      先生语重心长:古人有云“服备而后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服华衣乃佩剑,剑之于君子,乃是礼器,你怎能说拔就拔,岂不是坏了礼。

      公子一揖到底,悔恨内疚:先生说的有道理,我不该穿着正正经经的衣裳,做着礼乐崩坏的事。

      先生欣然点头。

      公子又说:我下次一定脱掉衣服再拔。

      先生卒。

      公子平安顺遂的长到了弱冠之年,勉强加了冠,据说家中那个观礼的长辈,他那在朝中做大官的叔父,对一群赏心悦目的子侄后辈说:彼若芝兰玉树,都长在我家庭阶,实在是赏心悦目啊。

      然后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公子。

      他朝公子招招手,唤他走近:我评价他们为芝兰玉树,你同意吗?

      公子经常混纨绔圈,自诩颇通言辞,笑脸相迎:我常常去城外行猎,见林中山下,芝兰成群,玉树连根,孤兰芳一尺,独木难成林,叔父才是最大的玉树。

      叔父对着回答还算满意,觉得他也不光去打猎玩乐了,顺带观察观察自然也挺好。于是摸摸胡子:那你觉得你当得起芝兰玉树吗?

      公子一脸莫名:我好好的人去当那些草木作什么?

      叔父微笑着想了想。

      叔父脸上渐渐失去了笑容。

      从那以后,公子在家中更加被边缘化了。一起长大的叔伯兄弟大都去朝中当了官,最次的也去找名士清谈满天下的混名声去了。就只有他尴尬的还在上家中的学堂……

      直到有一天,他去学堂的时候,碰见了五岁的最小的兄弟,牵着三岁的最大的亲侄儿。

      亲亲侄儿吸吸鼻涕对他乖巧的喊:叔父,你也上学啊。

      公子心态彻底崩了。

      他打死也不肯再上学堂,不肯去当个小官去郡县,也不肯学他哥哥去游历名川大山,一边访高人一边赚名气。

      他根本离不开纸醉金迷的洛阳,洛阳的酒多么的香,塞北的烈、江南的柔,就像深绽的牡丹,胡姬的歌喉。尤其是河东人刘白堕酿的酒。洛阳有句顺口溜,大人小孩游侠儿都会,叫:不畏张弓拔刀,但畏白堕春醪。

      就知道刘白堕的酒有多厉害。

      每到夏日,刘白堕就会将一坛又一坛的酒搬到烈日下,任烈日暴晒。

      那酒香经酷暑一熏,就有些醉陶陶的缠绵之味,那味道似有似无,掠过妇人乌发上的翠翘,攀上檐头熏得那躲懒的猫儿都昏昏欲睡,邻居的五个坊,连骨头都要被醉酥了。

      刘白堕的酒开坛之日,那是整个洛阳城的狂欢。那日照例是要取消道路上马和驴的限行的。于是从一大早便有人云集在酒坊,带着酒壶、扛着酒坛、牵着马、拉着驴、揣着大把大把的钱,将坛中开启的琼浆玉液灌满自己的器具。那景象,啧啧,说是皇帝出巡也不为过。

      还有,洛阳的好处不只在酒,还在食。

      公子平时对《礼》经什么的嗤之以鼻,唯有读到食物器具时他才会停下来多看两眼。洛阳有天下最大的集市,河洛之间自古是中原腹心,加上当朝又定都在此,两市十六坊之间云集了东西南北源源不断的花果、蔬菜、牛羊、鱼虾、香料…………

      还有洛阳的寺庙,里面藏着皇宫里都没有的珍宝,行走着异国而来,黑肤异眸的高僧。

      还有洛阳的花,洛阳的桥,洛阳的街道……

      这一切都深深的镌刻在公子的骨子里,在弱冠之日,公子便立志:此生唯愿长居洛阳,朝夕不变。

      气的他爹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他爹拿这个人没办法,于是经常让人将公子的哥哥弟弟们在外游历当官的画像画回来,一张一张的指着对他说:诗与远方,尽在此间耶,汝不立志远游,无以得见。

      公子翻罢“远方”,拿起一盏牛乳茶,施施然:托阿翁和众位兄弟之福,今已尽得见。

      他爹恨铁不成钢:这是丹青,你不去怎知远方真景?

      公子说:父亲不常常说,我家住在乌衣门第,是整个国家最显赫的地方?

      他爹嗯了一声,不好点头,也不好摇头。

      公子一脸傲娇:既然我家如此显赫,为什么要我去见远方,不是远方来见我?

      他爹卒。

      公子的爹走的时候很安详,手里还捏着几幅没来得及给公子看的画,但是他此刻已经没有劝说时的焦躁、愤怒和很铁不成钢,他躺在病床上,周围一片呜呜咽咽,那是慌了神的妻妾和侍从们。

      公子也红了眼眶,他跪在病榻前,垂着头,像是被风雨打折了的竹子。

      他爹的咳嗽声越来越大,公子身上越来越抖。

      一只枯槁的手,从被子里探出来。

      公子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阿翁是在吝惜灯芯么?可要儿子挑去一根?

      他爹终于忍不住,那只手挥过来,拍在了公子的脸颊上。

      “啪”

      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公子挨了他爹的打。

      那一巴掌几乎没有什么力道,却还是让公子脸颊发红,一路赤到了耳根。他羞愧道:儿子错了

      他爹:你没错

      公子:是儿子错了

      他爹喟然长叹,眼睛一轮,便将似风中火苗的目光挪向满满的残阳如血——

      孩儿,你的身世,我一直瞒着你。你的娘亲其实是竹子,她得天地灵气,化成人形,美艳无匹。

      十八岁那年,我看到她在竹林中对着我嫣然一笑,风里都有竹叶的香气,我一辈子再没有忘记过她。

      后来我和她生下了你,她是竹精,你自然与别人不同,你………你是个杠精啊。

      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爹越说,声音越小,咳嗽的声似破烂的风箱,他的身躯也开始蜷曲,颤抖。

      公子早已哭得说不出话来。

      他爹最后摸了摸他的脸,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既要朝夕在洛阳,便要朝夕在洛阳,你立下誓言,此生不得更改。

      公子擦干眼泪,举起一只手,神态坚定,语气坚决:若为此誓,便叫山火烧了所有的竹子,叫我永远没有娘。

      他爹终于腿一蹬,被气死了。

      爹的死,让公子幡然悔悟,企望重新做人。

      他永远不会忘记,他爹死的时候,那双闭不上的眼睛。公子伸手盖了几次,再掀开依旧是黑黢黢、沉甸甸的浑浊眼瞳。

      公子盖不上他爹的眼睛,又去摸他爹的手,想把他手中的画取出来,这次倒容易,那一幅画轴轻轻松松滚落。

      鬼使神差的,公子将它展开了——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小排字,是他爹温润典雅的字迹:愿吾儿一展所长,光耀门楣。

      公子哭的撕心裂肺。

      从那以后,公子立下志愿,定要光耀门楣,让他爹在地下能安心。

      公子大哭了几天之后,哭着去找他那个叔父了,说想出仕当官。叔父卧着在紫檀榻上,和他之间隔着一个屏风。叔父的声音慢慢悠悠的,带着些慵懒的午后倦怠。

      叔父说——

      为家兄的丧事悲痛过度,生了病,不能见你,免得过病气。

      侄儿你也要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

      这两天你婶婶熬了些去暑的梨汤,你去用一点……

      哦,你说当官的事啊,举贤不避亲,我愿意向陛下举荐你,现在有一处宣城太守的缺,就是有些远了,在南方,要走一个月,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下苦。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年纪轻轻就要往贫弱荒凉之处去,以后朝上大家彼此都是差不多的出身,到那个时候,谁吃的苦多、到的地方偏、头才昂的高。

      公子愣愣的抬头,看着屏风背后叔父的脑袋,昂起来的下巴正对着顶壁,可以说很高了。

      公子忍不住又杠了:叔父您每天上朝都是被抬上去的吧?

      公子最后是被赶出来的,他婶婶的梨汤一滴都没喝上。

      叔父是靠不上了,出门还是得靠朋友。想起平时和自己混迹在一起的一帮纨绔子弟,都是洛阳城中的高门之后,公子便又和他们醉醺醺的混迹在一起,向那个父亲任京兆尹的胖子说:让你父亲给我举荐,当个洛阳的官如何?

      京兆伊之子一口酒喷出来。

      大家齐刷刷都将目光看向了公子,上上下下扫视了一圈。

      锦衣华服鹤羽大氅,没有错;腰上一大坨黄金的蹀躞带,上面缀满了香袋、烟壶、玉石、小玉弓,没错;手里捧着刘白堕的洛阳春,没错;酒中还有能让人浑身发烫的五石散,讲究;脚上懒懒散散的穿着一双木屐,没毛病。

      公子还是那个公子,然而他嘴里说处来的话却让人怀疑是不是被出云坊姑娘绣房的门挤了。

      京兆伊之子哼哼了两声:你疯了吧,你家又不缺钱,你叔父又是宰相。你图什么?

      公子真诚且老实的回答:图一展所长,光宗耀主。

      京兆伊之子一巴掌拍他脑门儿上:醒醒,咱们还没到出云坊,一会儿有的你一展所长的。

      公子有点郁闷,他停下了脚步,思索怎么给这些朋友解释他是真的想要上进、想当官。

      然而当他停下来,那群人也不等他,头也没回。京兆伊之子抛了一物回来,伴着懒懒散散的一声:你不对劲得很,喝多了吧,回家醒酒去,我们明日再来找你。

      公子伸手一揭,乃是一件小瓷器,上头画着臂肱交叠的人,下面镌刻三个玲珑小字:岫出云。

      公子站在长长的巷道里——

      洛阳还是这个洛阳,酒香还在,脂粉香还在,远处市里隐隐的人声,让他感觉到一丝的安心。

      他掉转头往回走,步履不算轻快,也不算沉重。

      当今皇后其丑无比,但是有一个能干的父亲,皇后的爹出身很低,然而富可敌国,很愿意笼络一些高门子弟,为此修筑金谷园。若是依附在他门下,虽然名声臭了,也有可能平步青云。

      公子嚼了嚼自己的名号,还好,本身也不香。

      他向金谷园走去。

      洛阳城的金谷园,那恐怕是整个洛邑一带最臭名昭著的地方,也是最销魂噬骨的地方。重峦叠嶂的庭院、千奇百怪的草木、姿态不一的奇珍异兽、碎玉落珠的乐音、纷繁绕绕的舞袖、面容姣好的伶人、华丽繁复的诗篇……这些都是它的掩映和面纱,作为在洛阳的销金窟声色场里打滚了多年的名门纨绔,公子一样便能看到金谷园核心引众人趋之若鹜的东西——

      金谷园就像是一只放久的霜橘,表皮金光灿灿,只有眼尖的人能看出它褶皱上轻微的干瘪,更具洞察力的人一看便知道,内里已腐坏了,只需往那散发着浓重馥郁芬芳的表皮轻轻戳那么一指尖,酸腐的汁液便会和软绵的果肉混在一起流泻出来。

      里面赤裸裸的安放着,权力,还有欲望。

      公子以前是不屑去汲汲营营的,自然,他觉得以自己的家世,便是一辈子吃喝嫖赌,也不成什么大问题,顶多就是脸皮厚一些,闭闭眼就过去了。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他爹死了,死之前握着一幅字画,上面两句对他的期望,如一张厚厚的网,束缚了公子的心。

      他躲过了对权力的渴望,对声名的追逐,却躲不过浅浅的两句话,十个字。

      公子白衣轻裘,长身立在金谷园前,等候着通传。

      他生的是极俊的,人又高大,衣着名贵,单单负手站在那里,便是通身的气派,叫人不敢轻视。

      偶有过往的教坊车马,夜风吹起软烟罗的车帘,里头混着兰麝,能将人熏昏了的气息便逸出来,伴着里面的一两声轻笑和喁喁低语——这郎君真俊俏、皇后必欣赏得他。

      公子听在耳里,忽觉背后像是被细细密密的微虫爬过,幽幽的痒,激起后背的皮肤起了一层粟粒。

      真正的背心发凉。

      当今皇后,自为太子妃起,便以丑名动天下,然而为人机巧狠辣,生生毒死了太子的兄弟,将当今陛下扶上帝位。自她当了皇后,大权独揽,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亲小人远贤臣,生生搅得朝野上下蝇营狗苟,污秽不堪。

      这还不止,据说皇后还经常令人在洛阳城中寻俊俏小子,偷偷运入宫中,供自己享乐。不过几日,烦腻了就一杀了之,偶有特别出色的,令她不忍了,方会被放回城中来。

      这是一度在洛阳当了最精彩的下酒菜,公子从前都是就着这些野闻喝得最畅快的那个,如今站在皇后她爹修的金谷园外,方知什么叫事到临头,笑不出来。

      他本来满脑子的机辩,满腹的文章,想对皇后爹引荐自己。

      此刻那些低语一入耳,满脑子只剩下出云坊的缺月姑娘。

      缺月姑娘会反弹琵琶,又会喜善天女舞,腰肢能侧折,青丝曳地,一舞动洛阳。偶尔陪酒,陪酒之前都会说——奴家只卖艺,不卖身。

      奴家只卖艺,不卖身。

      公子此时此刻,腹中只剩下了这一句话。
      ……

      皇后爹很爽快的见了公子。

      这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以公子的家世、门第、混的圈子,肯主动找上门来,确实是给足皇后爹的面子了。

      因此这老头在看见他的时候笑的眯足了眼,本就一脸的油,此刻在灯下看是一张脸孔都是横肉,无半点光。乐呵呵的问他:贤侄来金谷园,所为何事啊?

      问的开门见山,一点曲折都没有。

      公子不由得嫌他粗鄙,从前他们圈子里见面都是文绉绉的,就算是和叔父见面大家都要寒暄几句别的,拉拉家常,有雅兴的话再赋诗一首,清谈两句,所有的来意就在你来我往的交谈之中渐渐透了底,一盏茶喝下来,双方心里都有数了。

      传出去也是美谈。

      从来没有主人家问你:你来做什么的?

      这叫对方怎么答:我看你最近挺显赫的来贴贴你没准能混个官儿当?

      这也太俗了吧。

      公子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所以短暂,是因为他虽然是个很倔的人,同时也是个很识时务的人。知道此时此刻找上门来,即便是主人家再为难他,也得把来意说明白了。毕竟大家都是明白人,他就算是说“没别的,就来金谷园混顿饭吃”,皇后爹也不会相信,万一误会了把他打包打包送宫里去就麻烦了。

      所以他很快就开口了,态度温柔典雅,面对着一脸横肉的皇后爹,仿佛对着山中高士,世外隐者,语气清淡:“来依附阁下,混个官当。”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乌衣巷的钉子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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