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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道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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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陈设十分简单,仅仅一桌、一椅、一榻、一屏摆满线装书的柜子便完了,墙上四副山水画,也是素底白描,黑白相映,全屋净如同雪洞一般。他是玉虚的得意弟子,起居布置原可比其他师兄弟精致,然而掌门师尊每每提及要为他添置陈设,他只是俭以修身为由,一应拒绝了。
闻怀瑾指的却是靠墙的那张单人窄榻,只见那叠得一条褶子也没有的被衾上,正压着一只黑底描银的大木托盘,盘里放的可不就是一套簇新的白色道袍?
那道袍与闻怀瑾、陆丘山身上所穿的形制相同,乍看并不起眼,凑近了才发现工艺甚是细致,领口密匝匝镶滚如意纹,腰身袖管皆束以银甲,袍身以仙鹤为暗纹,祥云拱瑞,日月齐辉,数百只白鹤或遗世独立、或展翅欲飞,细细看去,竟各具姿态,无一重样。
托盘一侧,袍带、发冠、靴袜、银簪一应俱全,连白珞子打成的剑穗都配成一套。
林故渊顺着他的目光,朝那道袍略扫了一眼,道:“承蒙几位掌门师尊抬爱,明日比武胜负未分,今日送来,受之有愧。”
闻怀瑾冷哼一声:“明日比武?你是说对战陈远师兄?那倒罢了,陈远那脑袋是榆木疙瘩,练得也是榆木疙瘩剑,原先还像个样子,自从我辈少年英才辈出,大师兄也不知道是怕输还是怎么着,前怕狼后怕虎的,剑法是一年不如一年,明日一战,他要是能与你拆十招还不落败,我闻字倒过来写!”
陆丘山性子一向沉稳,此时也没绷住,从鼻子里嗤笑一声:“少年英才?你这王婆卖的一手好瓜,也不嫌害臊。”
“去去,我说的是故渊师弟,你打什么岔。”闻怀谨不搭理他,从背后掏出一只锡酒壶,拔开酒坛子的红布头,哗啦啦倒酒:“我就说嘛,玉虚叔叔绝不会亏待了你这位得意门生,去年的升衣战未完,玉玄师叔不顾其他三位掌门的联名反对,一意孤行把你派下山去,倒让我和卓春眠捡了个便宜,最后三场杀个人仰马翻,在师兄弟面前出尽了风头,今年玉虚叔叔可不就坐不住了,升衣战三年一届的规矩创派百年从未有人打破,玉虚叔叔却硬是以掌门云游、山中无人为由破祖制加开一场,可不就是为了你!”
“心意领了,这酒你带回去。”林故渊朝那酒坛子略略扫了一眼,眉头紧蹙,“这几年魔教又有动作,掌门不在,山中守备空虚,开特例是为了选拔优秀弟子,并非为我一人,没什么可称道的。”
“你这人,这几年越发古板沉闷了,真真无趣的很。”闻怀瑾一指榻上那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道袍:“要论往年白衣弟子的晋升资质,哪次不是先得在升衣战中拔得头筹,还得要四位掌门齐聚兼山堂,再三议论才能通过?像你这般,升衣战未完而获四位掌门师尊的首肯,真叫开天辟地头一回!”
林故渊脸色如常,缓缓道:“去年不是一次选拔了两位白衣弟子……”
“别笑话我了。”闻怀瑾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春眠师弟是实至名归,我嘛,倒是有些小聪明,但是要说其他三位掌门的同意全没有凭着玉虚叔叔的面子,别说你们,我自己也不信。”
说罢摆开三只酒杯,一一斟满,一挥袖子:“总之是了却去年遗憾,可喜可贺,别的不说了,一杯薄酒,我和丘山为你庆功!”
林故渊不去碰那酒杯,淡淡道:“山中禁酒,是我派的规矩。”
“这可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君不负’,加了银丹草的!”闻怀瑾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这几年玉虚叔叔掌管派中戒律,你不知道想弄一坛子酒上山得费多大的劲……”
“拿走。”
闻怀瑾把酒壶重重砸在桌上:“小豆子!你在我这摆什么谱儿!”
“好了。”陆丘山见怀瑾要发脾气,劝道,“小时候的绰号了,又提它做什么,万一叫顺了口,没得让故渊在师兄弟面前丢面子。”
闻怀瑾在林故渊这儿吃了闭门羹,正愁没人发火,把眼刀丢向陆丘山:“你插什么话!仗着长我们几岁,动不动就要摆师兄的派头,生的早算什么,有本事练剑台上分胜负!”
陆丘山无奈的摇头,他怕了怀瑾这张嘴,想当年,他、林故渊、闻怀瑾、卓春眠四人一起长大,因为是掌门钦选的徒弟,跟那些二三代弟子玩不到一起去,格外亲近些。他最年长,也最早考进了白衣,因此一向以大哥自居,闻怀瑾是玉虚的亲侄子,天资聪颖、尖牙利齿,自小就在门派中横着走,但却有份肯为朋友两胁插刀的侠义心肠,也没人真的跟他计较。
那时林故渊还不像现在这般冷淡,大家都只十几岁年纪,卓春眠更小,天天仰着一张小圆脸儿,跟屁虫似的黏着他们,林故渊和闻怀瑾最投缘,一起偷喝的酒、打过的架、闯过的祸、挨过的罚数也数不清,恣意风流的昆仑双璧。
林故渊倔强,一身脆生生的绿衣衫,跟师尊顶撞起来是蒸不烂煮不熟“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得了个绰号小豆子,大家伙没大没小的跟着混叫。
闻怀瑾数年如一日的飞扬跋扈,林故渊变得却多了。
要说武功和天分,倒是与年龄相反,林故渊第一,闻怀瑾和卓春眠不相上下,陆丘山的剑法却总被师父批评过于刻板,刚猛有余,灵动不足。他在本门弟子中已是翘楚,单独比试却总是以一两招之差落败。
“算了,故渊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最冷心冷面的一个人,说一不二的,何必讨这没趣,要喝酒,等春眠醒了陪你喝去。”陆丘山打了个圆场,收拾了东西推着闻怀瑾往外走,“心意已送到了,故渊还要准备明天的比武,我们在这没得打扰了他休息。”
闻怀瑾被陆丘山卷出去老远,仍在愤愤不平的磨牙。
送走了客人,林故渊起身关好厢房门,背对着房间,眼底的一点余温霎时冷却。
他生的一张清和俊逸的面孔,下颌锐利,神情太过端肃凛然,就显得不可亲近。
厢房昏黄的烛光舔着那青白光润的皮肤,他双手扶着门框,并不回头,微微侧着脸,射出一道凌厉的视线,刮向书柜之后。
“出来吧。”
“大师兄深夜来访,有何见教?”
掌门大师兄陈远从书柜后面的阴影里缓缓走出来,没有穿白日里的那身墨绿道袍,一身黑色短打,他已近不惑之年,长相中正敦厚,与身上的夜行黑衣十分不协调,林故渊与他面对面站着,察觉到气氛不同于平时,格外戒备。
“你还是这副样子,连怀瑾的面子都不给。”陈远苦笑,“多谢你方才为我遮掩。”
“我派门规森严,师兄身为掌门大弟子,比我更清楚明白。”林故渊道,“师兄有话还请直说。”
陈远欲言又止,蓄着胡须的两腮在暗沉沉的光晕里越发下陷,眼里有憔悴之色。
“故渊,今日一战,你已获白衣资质,明日决赛,胜也好败也好,予你而言都已无意义,我想……”
林故渊深知陈远为人,听他主动提起,一颗心倒放下了,缓缓道:“原是为了此事,故渊虽承蒙四位掌门师尊错爱,然断不敢骄矜懈怠,明日切磋,我仍当全力以赴应战,绝不怠慢师兄。”
陈远抬起头,眼里三分愕然,三分无奈。
“不,师兄想请你……高抬贵手,让我一局。”
“……你说什么?”
陈远向前弓着身子,神情愈发恭敬,丝毫没有江湖人的飞扬神采,倒像一位不堪生活重压的庄稼人,艰难道:“我三岁被送进昆仑,至今三十五载,期间日夜习武不曾有半点懈怠,但凡掌门师尊吩咐过的,我不敢有一丝忤逆,然而天资实在愚钝,历次升衣战都饮恨败北。”
林故渊淡淡道:“师兄不必妄自菲□□武之道,唯有勤勉这一条路。”
陈远嗟叹一声:“这话外人能信,你我皆是习武之人,何必自欺欺人?我已过了习武最佳年龄,想再进益,怕是难上加难。”
“派中规矩,四十岁而不入白衣,只能出师下山。”他顿了顿:“我无妻无子,除了昆仑山,无处可去……”
林故渊道:“你待如何?”
“只需相让一两招。”陈远目光尽是哀求之色,“你天资极高,又如此年轻,往后大有可为,不必拘泥这一局的胜败,等我拿了头筹,看在我数年勤勤恳恳的份上,四位师尊大约也不会为难……”
林故渊沉默了片刻,道:“你知道我的性子,弄虚作假的事,故渊恕难从命。”
“看在从前的情分上……你忘了,小时候你和怀瑾惹祸,我替你们收拾过多少烂摊子?”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陈远盯着他,等了许久,发觉那冷如霜雪的脸上没有一丝动容,眼里的光芒寂灭下去,浮出一丝冰凉的恨意。
他呵呵干笑:“果然是林故渊。”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林故渊抬手指门:“恕不远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