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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聚义之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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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离笑了一笑:“我不怪你,人之所以称之为人,正是因为有节制、有约束,有一套该做、不该做的规矩去守,你年轻,有些事看得不透,没关系,人踏进江湖,总要从无知到无所不知,可一旦心里的那条线垮了,人也就彻底完了。”
“其实人是一样的,没几个天生十恶不赦,也没几个是圣人,多少人打着正派的旗子暗地里做龌龊勾当?你们的规矩再多,依旧挡不住犯错,归根结底,能束缚人的,不是恩情有多深、规矩有多严这些外物,而是人的心,在无人约束时还能坚守到何种地步。我从没生过你的气,甚至后来看你为了我动摇,我还想躲开你。”
“我最喜欢的,正是你心里的这份节制,你能跳出得失心看对错,称得上大气。”
林故渊瞥他一眼:“你们魔教不是最瞧不起条条框框?”
“瞧不起的是伪善,不是条框。”谢离低低笑了笑,“越没章法的地方越可怕,没有路走,处处都是深渊,我在天邪令,就如同黑夜走在万仞绝壁之上,忘了初心的时候,就抬头看一看你。其实你先前说的不对,我做不了你的主,我是你的信徒。”
林故渊看向谢离,静静的思忖,之前他把太多精力用在管束自己,反而没有多余的力气拿来爱,谢离便一直处在被他忽视的地方,直到走到这一步,他才真正有了低头看他的闲暇。
他突然发觉谢离其实比他矛盾,于理智上,他活的太空虚了,竭力想打造一尊水火不侵的偶像来时刻参拜;于感情上,他又太孤独,极力的希望这尊偶像变节,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能低头凝望自己,在无所依傍时拉自己一把。
他想起谢离曾形容他是山顶的一抹月色,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是真把自己当神祇供起来的。
他转头望向那双深邃的眼眸,伸出手臂揽他入怀:“谢离……你肩上扛了这么多东西,怪不得赢不了聂琪。”
谢离听完噗的一笑:“是啊,光脚的都不怕穿鞋的,但一直光着脚,也走不了多远。”
他不说话了,安静的偎着林故渊,额头抵靠着他的胸膛,从林故渊的角度看去,他的眉眼极其深刻,两道黑而长的剑眉,鼻梁高挺,五官太立体,被晦暗的火光笼罩,竟给人一种浓墨重彩的错觉。
他的睫毛很密,神色忧郁而驯良,无端让人想起深秋没完没了的雨。
他不是不喜欢谢离明俊飞扬的模样,可细算下来,每回心动,都是因为他眼里深藏的抑郁,好像拥抱他,就拥抱住一颗在人间流浪的心。
谢离往他怀里靠了靠,嗅着他身上清爽的气息,轻轻道:“故渊,我是真的爱你,又从心里怕你。”
两人并肩坐了一会儿,感觉到彼此的体温,心砰砰的跳,外面的吵嚷声依旧不歇,也不知易临风等人压不压得住局势,林故渊翻身坐起,蹙眉望向窗纸映出的橘色火光。
他还有正事要做,实在不能耽搁在你侬我侬的温柔乡里了。
他回过头,缓缓说道:“从抓出火烧昆仑山的凶手时我就在想,到底何为对、何为错,几十年前的仇该报的都报了,为什么还酿成这样的结局?为什么这么多忠肝义胆的好汉子,见面就恨得眼红?”
“其实你们没有大错,我们也没错,错的是正邪两道之间那道线,是蒙蔽了我们眼睛的仇恨。这么久了,也该有个了断了。”
他低头对谢离道:“与正道联手的事,你再想一想,我等你。”
谢离从他怀里坐起,背对他舒了舒筋骨,又恢复了往昔的萧肃气势:“不想了,答应你就是。”
“你答应?”林故渊没想到他这么痛快,有些讶异,“你不怕令里的兄弟骂你变节?”
谢离白他一眼:“怕有个屁用,还不是一边挨骂,一边疏通协调。再说了,你的两条理由,都有道理。”
林故渊微微一笑:“左掌教受累。”
谢离纵容地摸了摸他的头:“感情一事,本就是你迁就我,我迁就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能为我做到这一步,我也愿意为了你的心,试上一试。”
谢离站在门厅,两手将大门推开一道缝隙,外面的火光从门缝倾泻而入,刺成一道明亮的线,将他的脸耀的光影分明。
林故渊站在他身后不远,听见外面人声扰攘,有辨不清声音的魔教汉子在高声大叫:“昆仑派的臭小子,出来受死!”
林故渊朝外一努下巴:“襟怀磊落,才能觑见光明。走出这扇门,你就是沧海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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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谋一直持续到天亮。
来自五湖四海的豪杰聚在石阶下无声等待,远眺夜色中的高台——会客厅门户紧闭,两扇不起眼的木门,决定了江湖的百年安危。
其实各方人马一开始并不和谐,正道与魔教互相看不上,魔教仗着人多势众,将一众正派团团包围,借着酒劲嬉笑怒骂,连讥带讽,正道人士不屑自降身份,个个高昂头颅,一副蔑视姿态,眼看圈子越挤越小,不知哪个脾气暴的出手推了一把,立刻捅了马蜂窝,魔教教众纷纷拔出兵刃,嘻嘻哈哈的转着圈儿大嚷:“动手啦,伪君子们动手啦!”
说是动手,每个都满脸的笑容,闹腾腾的说不出是真动怒还是凑热闹。
最后还是温酒酒看不下去,亲自出面收拾了两个挑事的魔教,正道人数不占优势,也便见好就收,双方各退后一丈,让出中间一块宽阔空地。
吵闹声渐渐止息,一个时辰过了,又是一个时辰,最深的夜快要过去了。
正道在左,魔教在右,林故渊哪边都找不到归属,独自在中间站成一棵挺拔的松柏,衣白胜雪,遗世独立,在这寂静而漫长的一夜,他从不曾像现在这般孤独,也从不曾这般坚定。
东方泛起鱼肚白,太白星与渐渐明亮的天空融为一体,大门突然开启,群豪迸发出嗡嗡议论,不知谁带头,大群魔教教众一窝蜂涌上石阶,看见谢离等人鱼贯而出,又都敬畏的停步不动。
谢离、菩桓、许大酉、江如月以及其他各派师伯在门前互相拱手示意,结伴缓缓走下台阶,林故渊逆流而上,与一众正派前辈擦肩而过,每个人的神情都很友善,向他点头问好。
菩桓在他面前停步,双手合十一礼:“恭喜林师兄,为世人建此功业。”
林故渊容色安谧,两手虚握太极,倾身回以道家礼节:“同喜。”
他望向高处,正好与谢离四目相对,心里燃起了一把火,眼里竟泛起泪光。
谢离居高临下,肩甲沾着晨露,玄黑大袍当风飘摆,凝眉俯瞰阶下人来人往,视线也只向他一人追逐。
林故渊大步走上高台,来回打量着谢离,声音有些哽咽:“你做到了。”又回头扫视正准备回去休息的人群,问他,“你如何说服了众派前辈师兄?”
谢离道:“我没有说服他们。”他神情倨傲,“世上本无信任,只有利益和交换。”
林故渊:“何意?”
谢离望着远方,一副没所谓的样子,仿佛在讲一件与他无关的小事,淡淡叙述:“我给了他们魔教总坛的地图。”
林故渊的心募的一缩。
谢离道:“正邪两道的鸿沟早已无法弥补,唯有如此,你们侠义道才会对我们放下防备,全力应战。”
林故渊无言以对,虽然谢离说得云淡风轻,但他清楚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这是把天邪令的安危生死从此全交到了自己手上。
他的心跳如擂鼓,重重握了谢离的手:“你相信我们,相信师尊和各位师叔。”
谢离这才露了真面目,一副意不能平的模样,冷着脸道:“谁管那些个狗杂种,我只信你一个。”
林故渊听出他对正道的敌意,忽然想起他们认识时的事,皱眉问他:“我就不是狗杂种了?”
那时他挑着担子站在后山菜畦里,谢离来偷白菜,两人乍然相逢,搅了个鸡飞狗跳。谢离倒也答得干脆:“他们是笑里藏刀,你不一样,你连笑都不笑,直接就是刀。”
林故渊被他堵的哑口无言,真的笑了笑,又一本正经的板起脸来:“好,那你信我,我不辜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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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提心吊胆,众人都已力竭,正派群豪被仆役带领去厢房休息,谢离和林故渊都没走,并肩立在阶前,拖出两条黯淡的人影,天马上要亮了,微凉的晨风吹着人的脸。
林故渊忽然一阵升起不知置身何地的恍惚感,觉得他们的相识相知就如同在万丈高空走绳梯,都知道错一步是万劫不复,可依旧把自己的手交到对方手里,蒙上眼睛,被对方引导前进的方向。
他骨子里是强势和固执的人,只有自己知道,这条路走得有多难。
心的落定比身体要慢许多,正道与魔教百年势同水火,他对谢离曾有诸多顾忌,一直处在“深爱而不能爱”的极度克制之中,这时他与谢离站在一起,余光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心里一阵柔软,生出许多陌生的喜悦和惶恐。
他这时才真切的感受到,他们是绑在一起的了,谢离是他的,他也是谢离的,他们日后的每一个抉择都有对方一份,未来的每一步都与彼此有关。
“我也是属于他的。”这话在心里一过,脸上便热腾腾的,怀里像揣着一只不安分的兔子,想要冲脱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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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离没回去休息,趁热打铁召集天邪令各堂主、旗使等商量与侠义道结盟的各项事务。
一直到日过晌午才散了会,他体力尚未完全恢复,从议事厅走出来时只觉头重脚轻,被毒辣的日头晒得发晕,回房一睡就是两个多时辰,睁开眼时,太阳已经西斜了。
他心里存着事,坐在榻边系衣裳,传召仆役问话:“故渊呢?”
几个仆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没见着人,谢离也没再问,吩咐下去:“若是见了他,告诉他我想他,让他有空了过来一趟。”
思来想去还是坐不住,收拾齐整准备出门转转,却被一串急促的敲门声堵在了屋里。
开门一看,正是林故渊。
谢离惊喜交加:“来,进来进来。”
白衣侠士依旧寒峻迫人,神情却有什么不同,眼里仿佛喷着两团灼热的火苗,谢离刚问了句怎么了,林故渊被门槛绊了个踉跄,拎着一只酒坛子直接摔进了谢离怀里,顺势用手臂攀着他的脖颈,几乎把全身重量吊在他身上,头顶顶在他胸口磨蹭,干声笑道:“来,来,办成这一桩撼动武林的大事,我们、我们共饮一杯,一起、一起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