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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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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忧虑的事情终于发生,裴彻神情却似如释重负,安抚完一众将领后,他留下我,问:“当下局面如何?”
“城中血战后,尚有九万精兵,雁门关乃门户,势必要回防,若要调兵,首选应州、寰州二处,然二州若弃,胡军可成合围之势。”我凝视着军图,指向一处,“可坚守云州,再从定州调兵夺回雁门关。”
“那若胡人弃雁门关而走,绕定州而进中原呢?”裴彻问,“京城可有兵将堪用?即便堪用,胡人一路烧杀抢掠,沿途百姓如何自处?”
“那便调朔州兵!比起北方胡人,西域非燃眉之急,陛下许侯爷号天下之师,可行此策。”
“非燃眉之急,可调走兵马,那便是燃眉之急!号天下之师又如何?四方边境皆有患,我岂能真倾国之力于一役?”裴彻长长嗟叹,“应、寰二州与雁门关,俱是不可失之处,旗阳,你告诉我,北境还有何处有兵马可用?”
“你是说......易州?”我循着裴彻的目光看向那个地方:我的弟弟,他正驻守在那里,“易州守军不过两万,即便倾巢出动,亦不足回援!”
“易州援的不是雁门关,是云州。”裴彻沉声道,“今夜,我会命手下两位将军率六万兵士出城,一守定州,二夺雁门关,而后大军一至晋阳惩国贼,二至燕州稳边疆。燕州安定,易州兵卒可调,届时回援,可退胡军。”
“两万兵士?”我敏锐地发现裴彻言语中数字有异。
“是,胡军必会阻拦援兵。卯时二刻,你率一万兵士,突围易州。”
那便只还有半刻种时间。我在大脑中飞速计算:定州本有守军,揭阳军到后不过须派几千士卒留守即刻前行;雁门关虽为重地,胡人能从晋阳潜入的伏兵却并无多少,六万重兵相压,亦不足忧;晋阳、燕州二处亦如是。北境各处重镇,唯有云州仅有两万守军,却要承五倍于己的重兵,那云州......是死地!
“不可如此!”我断然喝道,“战事瞬息万变,定州、雁门关、燕州、易州四处但凡一处有纰漏,云州中人便无生路!仅仅两万人,如何能支撑到援兵来临?”
“正是因城中只有两万人,四处才能毫无纰漏!”裴彻神情出奇平静,“云州北境重镇,却仅有两万兵马留守,胡人必以为此乃薄弱之处,举兵攻之。”
“那可留我守云州,你带兵去易州!”我感到浑身发烫,理智告诉我我是河西薛氏人,我不该放弃突围易州那既不危险又至关重要的军功,可此刻,我宁可去易州的是裴彻,我不想看着他留在云州送死,“侯爷乃国之柱石,怎可以身犯险?”
“为国尽忠,武将之荣。我乃主帅,敌军未退,不得回撤。”裴彻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况且能守云州的,唯我一人------胡人恨我至深,必不肯放过我困守孤城的良机,甚至会不惜放弃其余城池来确保我必死无疑,但旗阳,只要有你,只要你去易州,我就还有一线生机。”
我是裴彻与揭阳军唯一的一线生机。而他,他竟然将这攸关他生死的机会,托付到了我的手上。
他信任我,乃至愿意将生死交托到我手上------哪怕我对先帝口出不逊,哪怕我与他信奉的理念背道而驰,哪怕他在愤怒之下与我割袍断义,他也仍旧信我。
激动与喜悦模糊了的我的担忧,我跪在地上,抱拳行礼:“必不辱命。”
“好。”裴彻扶起我,从战甲中掏出一物,亲手递到我手上。我讶异:“这是......”
“此战之后,不论我是生是死,揭阳军上下,皆予卿差遣。”揭阳军的兵符还带着裴彻的体温,他望着我,目光灼灼,“我乃文臣出仕,早有下马再披官袍之心,只是苦于边关无人,不敢轻易卸任。你到军中后,我很欢喜------我欲与你结交,是喜我能觅知己,亦是喜朝中有栋梁之才。”
“那日我冲动之下,竟割袍断义,是我有错在先,此数日,我一直想寻机会,向你诉说心中悔意。”他忽然退后三尺,朝我郑重行了一礼,“子望冲动,望旗阳见谅。”
“是我不敬先帝在先,当知错的是我。”我急忙扶起他,心中只余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于政见有歧,本也是常事,不妨待凯旋归京后,再相约争辩。”
“是。”裴彻起身,微微弯起眉目,目光中满是决绝与怀恋,“若还有相见之日,我再同你月下把酒,辩一次家国之策罢。”
是最甘醇的美酒,是最圆满的月亮,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我眼前隐隐有几分模糊,忍不住抓起裴彻的手,郑重其事道:“你千万、千万要活下去。”
你要活着,我才可以同你一起看长安的月亮,才可以同你敞开心扉,告诉你,我心中所有的苦闷与欢喜。
我看到裴彻肩胛猛地一颤,一瞬间仿若灵魂出窍般怔怔站在原地,许久,他才回过神来,问:“我心中愤怒,并非因为你对先帝大不敬。”
我心中迷茫,不知他为何如此说,却看到他轻轻掰开的我手,低低道:“是因先帝乃,乃我心中至爱之人,我以未亡人自居,不肯他受半分轻慢。”
我心中五雷轰顶。他说的极艰涩,而眉目间温柔坚定,隐隐带着怅惘与思念:“我不知晓你是否明白,但先帝同我,先是成就彼此的君臣,再是交托百年的爱侣,他留遗诏要我葬在他身边,是为护我,亦是为成全自己。”
“我不应以自己的情感与喜恶为纲,又以大不敬的名义光明正大地教训你,阿昱,他最不喜旁人视他为帝,若他还在,断不会因为你不敬他生气。”他脸上掠过一丝笑影,卸去了国之柱石的威严与冷硬,仿佛只是个年岁尚轻的小少年,明朗飞扬,在亲近之人面前只有着不加掩饰的喜悦,我埋着头,从他胸前的护心镜中看到了自己怔忪而妒忌的眼神,心中难受不已,我知晓自己在接近一个答案,而那个答案我并不愿知晓。
“为何告诉我?”
我低声问他,心中不尽的痛悔遗憾,想着该早点打断他,至少,至少能留些余地,那余地是为何我却想不清。直到我又听到裴彻清朗的声音:“我不愿欺瞒你。”
我抬起头,望见他温和的目光,他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此情此意,我藏于心中良久,连至亲之人亦未告知。如今告知,是因我不愿欺瞒你。”
心中迷雾在那一刻尽然拨开,我知晓了自己的心意,也知晓的裴彻的用意。
我是爱慕裴彻的,去易州请援军,念及裴彻安危,必然拼尽全力,甚至可能影响对军情的判断。裴彻心知如此,才要断了我的念想。
他希望我行事不偏不倚,不因为私情有偏颇,我心中本有怨怼,望见他清明的目光,竟不得再说出一言半语。
这样是最好的,我苦涩地想,他已有至爱,心中不会给我留半点位置,早早明白,倒省得我徒增烦恼。
我深深吸一口气,抱拳跪于裴彻身前:“末将定不辱命。”
我听从他的军令,去搬他所率之部的救兵,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而裴彻,我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见到裴彻时他的样子,便是负手而立,目光中尽是信任与笃定:
“吾于此城待君。”